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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【前言】我前些时当做博客发表的文字,内容大都是谈论社事人情的,很少涉及个人的生活经历,而且文字都不是很长。今天本想专写一篇文字,说说我远去的往日生活,放在我的博客上。原因是八月十六日这一天,恰好是妻子逝世一周年。她的前半生跟我一样,活得实在太苦太累,好容易赶上安定日子,却因一次不慎摔伤逝去。给家人和亲友留下无尽的思念。可是试了多次终未能写成,只要想起那些痛苦时光,眼泪就会自然而然涌出,对于我这样一个垂垂老者,身心上实在难以承受。那就把一篇过去的文字,放在我今天的博客里,权做心香一柱烧给亡妻,遥祝她在天堂平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《千里之外的姻缘》

经过近三年的北大荒劳改,“右派”帽子总算摘掉了,我高高兴兴回到北京原单位,未成想又把我发配到内蒙古。

这时已经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,父母亲都为我的婚事着急,就在老家找人为我介绍对象,却被我一次次婉言回绝了。倒不是我的眼光有多么高,而是这些女士政治条件都很优越,我怕万一再来什么政治运动,让人家跟着我受牵连,家庭生活也不会安稳,反不如单身一人过个踏实。更让我害怕的是再来运动,到时候跟我划清政治界线,甚至于毫不留情地把我出卖了,那时,我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。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?在过于看重政治的年月里,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。到了“文革”时期,父子反目,夫妻对揭,友人出卖,同事监视,更被当做“高尚”革命行动。宁可打光棍也要平平安安。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。

可是又怕伤母亲的心,我就说:“您别忙,到时候,我给您带个媳妇回来。”话是这么说,岂知,常年跟随野外工程队劳动,在百里之内无人烟的荒山野漠,别说是找活生生的女人了,用工人师傅的话说,“连个母蚊子飞都稀罕 ” ,让我去哪里又有机会找对象呢? 就是真的偶尔碰上一位女士,我愿意,人家还不见得愿意哪,在大讲“阶级斗争”年月,“右派”属于“五类分子”啊,正牌的专政对象,谁敢沾?

“右派”劳改从时间上看,还不如判刑服役的人,总还有个时间的年限,“右派”问题何时解决谁也说不好。有位在北大荒一起劳改的难友,也是从北京发配来内蒙古的,见我至今还打光棍儿,政治问题又解决不了,就劝我还不如成个家。他就主动跟在唐山工作朋友联系,帮助我在内地找个对象,他朋友任职的唐山师范学校,恰好有位教音乐的未婚女老师。把我的情况跟对方一说,对方同意跟我接触一下看,我觉得这可是个难得机会,成不成再说,从此我们就开始两地传书。我写给她的那些书信,说是谈恋爱的情书,其实更像“交待材料”,因为按照当时的政治环境,“右派”问题不被对方理解,感情的建立根本谈不到,在这方面我必须得费一番唇舌。还好,对方毕竟是个知识分子,知道“右派”到底是怎么回事,似乎并不很介意我的政治情况,我的“政治关”就算勉强通过了。还有个情况也得“交代” ,我是个电信工人,常年在野外劳动,一结婚就得两地分居,以夫妻为由调到一起,对于我这样的专政对象,简直比登天还要难。对方对此好像也没有苛求,这样,我的职业“身份关”也算通过了。这大概就是我俩的缘分吧。不然,一个在内地生活的教师,怎么肯嫁给一个边疆“右派”呢。这得有多大的政治勇气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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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

经过一年多的“纸上谈情(况)” ,我们双方有了一定的了解,彼此都想找机会见上一面。恰好这时要去内蒙古东部施工,我决定回来的途中下车,在唐山跟这位女士见面。这是1962年的秋天。        

从呼伦贝尔草原回来,带着多日的劳累和风尘,以及对于爱情的渴望与不安,在海拉尔车站等待换车时,我往唐山发了一封电报,请对方到火车站来接我。

我知道,正在恋爱中的人,都是非常聪明和机智的,即使彼此没有见过面,仅凭心灵感应也会认出。何况在此之前互相已经交换过相片,相信凭感觉就可以彼此认出对方。  

火车到达唐山站正是傍晚,天色朦朦胧胧,上下车的旅客很多,就像赶大集逛庙会,在站口匆匆地出出进进。看到眼前的杂乱情景,原来的想法顿时消失,我开始有些担心起来,我们这对“陌生”的恋人,会不会顺利找到对方呢?我就有意地压住急切的脚步,等到旅客稀少时才走出站口,这样寻找的目标就会小一些,我就会比较明显地突现出来。很快旅客像潮水似的泄下,站台的视野立刻开阔了,我寻找对方自然也就容易。对方看我也会少点人的目障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走出站口,我就看见不远处有位女士,正用探寻目光注视着旅客,模样跟我在相片上见过的一样,甭说,她肯定就是我未见过面的恋人啦。我急步走过去一问,果然正是这位。就是从这一时刻开始,我们两个人的命运,完全维系在一起了,至今已走过40多年风雨艰程。说这是缘分,说这是巧遇,说这是特殊年代的特殊姻缘,我看都行,反正是在我倒霉的时候,她坚定地跟我走到了一起。在我无法调回内地家乡时,我们两地分居十多年,最后,她又为我毅然决然调到内蒙古。这得有多么大的生活勇气啊。   

这位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士,名叫赵福容,天津河北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,此时正在唐山市师范学校任教。可能是受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影响,一看便是一个诚实、本份、单纯的人,从言谈中看好像还不谙人间险恶。因此,当我在她们学校住下以后,学校领导和老师们都来看望我,这就等于公开了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。这时我首先考虑的就是,她的同事了解不了解我的情况,如果不知道我的“摘帽右派”身份,在我走后发生别的什么事情,使她陷入尴尬和无端伤害,对于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,我就会永远受到良心谴责,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有负罪感。这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。可是,在讲“阶级斗争”年代,所谓的积极分子整人,就跟吃饭一样随便,背地里打个小报告,再从政治上一上纲,屁大点的小事也会成大罪过。这种当我上的多了。这会儿更要提防。     

我在唐山师范住了几天,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,双方好像也都比较认可。在摊牌确定关系时,我郑重地跟她提出来:一定要征求学校的意见,而且要把我的“右派”身份,跟领导明明白白摆上桌面。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。唐山师范学校的主要领导人,是一位从教多年的老教师,他得知我的顾虑后,特意来找我聊天儿,说:“事情已经过去了,没必要再提,你们都还年轻,今后在一起生活,就得互相体谅和帮助。”从他谈话语气和用词上看,这位领导态度还算真诚,我的疑虑和担心也就有所消减。这时正是所谓三年困难时期,全国大多数普通老百姓,都在饥饿痛苦中挣扎,搞“阶级斗争”劲头不是很大。在这种大的政治背景之下,让我头痛的终身大事,让父母操心的终身大事,在几天之内就这样定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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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     

转眼之间到了1963年,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春节,从野外施工回到呼和浩特,我就准备提前休探亲假。这次与往常休假不同的是,要趁这次休假的机会完婚。按说婚恋之事,纯属个人隐私,没必要跟外人讲,然而,在当时是绝对办不到的,结婚得由单位开证明,说明你的政治情况,否则民政部门不给办理登记。我在单位开结婚证明,无异于向世人公布,立刻在职工中传播开,成为轰动的“内部消息”。本来在工程队找对象就难,“右派”光棍儿结婚更难,现在这两难都被我破解了,大家自然会有种好奇感。从人们的言谈中看还是同情的,尤其是跟我一起劳动的工人师傅,他们显得格外地为我高兴。

我发配内蒙古十八年,最让我终身难忘的,就是内蒙古那些普通人,都十分善良和朴实,即使在政治至上年代,他们对人的划分也是看本性,绝对不是以政治判断好恶。我在内蒙古交了许多真诚朋友。顺便在这里对这些好人说一声:一生平安。

临近春节前几天,我从内蒙古到唐山市,先是进行婚姻登记,而后就是准备婚礼。说是婚礼,其实就是确定关系;说是准备,其实就是买点糖果。在物质极端匮乏的饥荒年代,别说是一个摘帽“右派”结婚,就是响当当的革命者结婚,都是简单地举行个仪式了事。所谓的隆重与不隆重,无非是从参加婚礼人数多少,以及客人吃喝好坏上分,因为这标志人的政治地位。参加的人多物质又丰富,这个婚礼自然也就不一般,用世俗的眼光看属于“上等人”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在唐山师范学校,妻子有间单身宿舍,我们的大婚之礼,就在这间房子里举行。她的家人和我的家人在外地,都未来参加,客人全是她的同事。没有仪式,没有装饰。跟平时不同的是,桌上摆了点糖果、瓜子,沏了一壶酽茶,这些东西还是积攒票证买的。教美术的林老师是一位归国华侨,大概是看不惯这么素净,他和教语文的一位张老师,找来红纸写了一幅对联,内容是两句唐朝诗人的诗,工工正正地贴在屋里,这才多少有了点儿喜庆劲儿。然后就是大家一起聊天唱歌,聊的话是如何互相帮助干革命,唱的歌是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》,充满那个年代的人真诚而庄重的情感,当然也还有些盲从的思想和心理。轮到新婚夫妇表示感谢时,妻子是学音乐的不能不唱,她就自弹自唱了一首《红梅赞》 ,我是做过文学编辑工作的,就朗诵了一首诗人郭小川的诗《向困难进军》 ,除此而外就是吃糖果瓜子喝茶。与其说是我们的结婚仪式,还不如说是朋友间的联欢,或者说是同事周末座谈会,更为恰当更为符合实际情况。     

倘若说,我们结婚还有标志性物品,那就是两人凑了90元钱,购置的一台“美多”牌收音机,算是我们结婚惟一的大件。这台收音机放在宿舍里,说是妻子的嫁妆也行,说是我俩的玩物也可以,因为,在她的单身宿舍房间里,除了学校配备给她的钢琴,这台收音机是最昂贵的摆设,收听节目还会带给我们欢乐。婚后几经调动和搬家,这台交流收音机,我都没有舍得扔,直到它的声音全哑了,再没有人肯给修理,我才送给了废品收购人。收废品的人一再坚持给我几元钱,我却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个钱,并不是我嫌他给的钱少,而是在我看来它是无价之宝,送给人比卖掉,在我的感情上,会多多少少好受点儿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很快学校就放寒假了。我偕妻子到天津父母家,过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。这一年的春节,家里很是热闹。为庆贺我这个长子大婚,母亲又是购物又是做饭,家务全由她一个人包揽。晚睡早起,忙里忙外,她却不感到疲倦,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。

有一天母亲做完家务事,跟父亲坐在屋里歇息,我见她心情不错,就开玩笑地说:  “妈,您看我说话算数吧,说给您带个媳妇来,就真的带回来了。这回您应该高兴了吧?”这时我清楚地看见,有两行长长的热泪,从母亲的眼角流出,流到她苍老的脸颊,她却没有说一句话。父亲立刻打岔说:“今年这个春节,又过节又娶媳妇,咱们家是双喜临门哪,大家都该高兴。”母亲这才擦了擦泪痕,笑了笑说:“那还用说,我还想早点儿抱孙子呢。”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 【后语】就是这样一位善良的女人,执教多年的普普通通教师,在所谓的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中,被迫害得身心致残,自此患上精神分裂症,每天靠大量镇定药物维生,却不能正常生活和工作。在维斯通这样的新药未上世时,她每天要吃叫奋乃进的药,这种药的滋味非常苦,她坚决不肯吞咽下去,我就碾成粉面放在粥里,加一些白糖搅拌一起,我先尝尝完全没有苦味,她才会顺利地喝下去。一旦发现有苦味就会吵闹,说谁谁告诉我用毒药害死她,说些类似“文革”当中的话语。幸亏后来调入中央民族大学,承蒙学校和音乐系多方关照,她在晚年还算过得平顺。只是一想起过去可怕的日子,依然会自言自语说“文革”中的事情,她心中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,我们正常人是无法想象的。想到这些我就觉得,她的故去对家人固然是个悲哀,但是对于受疾病折磨的她也算解脱,解脱也算是一种幸福吧。只是希望今后的中国,再不要有伤害普通人的事情发生,普通人是不敢主动招谁惹谁的,何必进行如此残酷的迫害呢?我想九泉之下的妻子会同意我的看法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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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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