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粗略算起来,至少有20来年,未坐过慢速火车。出远门时候,不是乘飞机,就是坐高铁,再远的路程,有十来个小时也到了。除了途中节省时间,还少受许多颠簸罪,使人对旅途没有畏惧感。

可是30几年前,每年总要坐慢速火车,在几千里途中,咣当咣当晃悠。生命、时间和金钱,全都被车轮碾碎,而后随岁月之风扬弃。那时候常常想,我这个人的命运,大概早就注定,在火车上了此一生。所以在后来有段时间,只要一说坐火车,特别是说坐慢车,我就头大,发愣,好像有什么大难临头。

其实,少年时坐火车,对于这钢铁长龙,并非这样反感。记得第一次到城市,跟随父母从家乡宁河,到父亲做事的天津,我们就是坐火车。出于好奇和新鲜,一会儿摸摸这儿,一会儿瞅瞅那儿,还不时地在车厢里跑,这火车在我眼里,就像一件开心玩具。见到窗外美丽风景掠过,就会嫌火车跑得快,真希望它能马上停住,让我好好看看那景致。可能是头次坐火车缘故,加之宁河距天津路途不远,好像没有走多长时间,火车就到了天津东站。火车在车站停下不走了,我还依依不舍地在车上磨蹭,想在这跑动的小屋里,再美美地多呆上一会儿。

长大以后到北京工作,光棍儿一人假日孤寂,总想往父母那里跑,北京至天津的铁路,就成了一条情感带子,把我和双亲拴在一起。假如没有铁路提供方便,尽管这两地距离很近,恐怕那思念都会显得悠长。所以,总是怀着感激心情,乘坐京山线上火车。那时候火车速度没有这么快,从北京到天津坐快车,少说也得两个来小时。在这两个小时行程里,边观赏沿途风光,边跟邻座旅伴聊天儿,不知不觉之中就到了,没有显出劳累且不说,反而觉得很有些意思。火车上什么人都有,各式各样同路陌生人,说各式各样闲杂话,热热闹闹像朋友相会。京津一带许多传奇故事,有的就是在火车上听来,让我增长不少人情见识。那时对火车没有丝毫反感。

我头次真正厌恶火车,并有种不祥的恐惧感,是在1958年春天。这是经过1957年风雨交加夏天,好容易盼来一个平和春天,我们这些国家机关被划“右”的人,就要开始流放人劳役生活。告别首都,告别亲人,告别单位,告别美好时光,到完全陌生的北大荒去。隆隆火车载着我们,走过华北平原,越过松辽大地,到达冰城哈尔滨,然后,再换乘火车到密山。那时年轻体力好,这段不算短路程,在我根本算不得什么,火车上颠簸劳累,至多睡上个把小时觉,体力就会恢复过来了。我感到最难以承受的,并非是那千里迢迢路,而是压抑得近乎窒息气氛,以致觉得这火车飞旋轮子,突然由圆形变成方形,每走一程都很艰难很沉重。

从北京到哈尔滨,从哈尔滨到密山,有几天几夜行程,成百上千出气大活人,除无法避开交流话语,竟然一点闲话玩笑话都不说,好像谁一说就会遭受轰顶之灾。这时火车在我看来,就是个坚固铁盒子,禁锢着有灵性的血肉之躯,在无可奈何中失去活力。这种沉寂空气,这种冷漠时光,犹如刀斧镂刻印迹,留在我年轻心上。幼年觉得非常好玩的火车,这时成了令人诅咒的东西,怎么都唤不起对它好感。我当时就曾暗自发誓,此生就是要坐火车,再也不想坐慢速火车。有点迷信的我,甚至于预感到,未来前程艰难。

岂知当命运无法自己掌握时,什么事情都得听从拨弄,就连坐不坐火车,坐什么样火车,都得别人说了算,自己哪能当得了家。从北大荒军垦农场流放回来,又被发配到内蒙古继续劳动,而且是在一个野外工程队,几乎终年在四处奔波,再加上每年回家休假,我几乎有多半时间在旅途中。这火车就更成了个甩不掉冤家。这就是命呵——我这样想。

内蒙古地域辽阔,东到满洲里,西到乌拉特,东西部气候,有着明显差别。野外工程队工人,就像一群候鸟,春天飞出去,冬天飞回来,追逐着温暖之乡,主要交通工具,就是那慢速火车。按照规定可睡硬座卧铺,只是十次有九次买不到票,有时是为拿补助费买到也不坐,几十个人凑一起坐硬板。别人在火车上玩扑克牌,我不会玩又不愿意看,觉得时间更长路途更远,怎么呆着都不舒适,忽而坐,忽而立,忽而在车厢走动,忽而靠着椅子小憩,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,几天几夜行程才会熬过,可是人就像散了架子。下了火车连饭都不吃,先得找地方睡上一觉。

最不好过的时间是午夜,生物钟到时在人体敲响,上下眼皮马上就掐起架来,为了清醒照看行李物品,还得提醒自己不要睡觉。有次困得实在受不住了,就请同伴关照东西,在地上铺两张报纸,枕着手提包睡一觉。醒来发现钱包不见了,告诉给一位工人师傅,他让我千万不要嚷嚷,我就像没事似的坐着。不一会儿乘警走了过来,只见这位老师傅突然站起,大声喊道:“谁也不要动,都坐在原地儿,有人丢钱包了。”乘警应声走到我旁边,让我邻座位旅客,一个一个地站起来,自己抖搂自己衣服,同时掏出自己钱包,完全没有疑点就让坐下。轮到检查一个中年人,乘警让他站起来,只见他面带难色,抖搂上下衣服时,显得很不情愿,让他再用点劲儿抖搂,只见一个棕色皮钱包,顺着他裤管掉到地上,他正想用脚跟儿踢开,被眼尖的我师傅马上拦住。这个人立刻被乘警带走。

“右派”帽子摘掉,又过几年,我已经临近而立,母亲催我早日成婚。可是我一个野外作业工人,终年在少人烟地方劳动,连个雌性蚊子飞过都稀奇,上哪里去找做对象女人呢?后来经北大荒难友介绍,认识一位在唐山任教女老师,经过一段时间的书来信往,我们结婚——她就是我已故妻子。

结了婚调不到一起,按习惯说法算成家,却没有实际上的家。我在旅途中次数又增多,为了休每年一次十二天探亲假,常常临近大年赶回内地,有时预约车票不好买,就干脆大年三十晚上走。除夕火车上旅客比较少,许多座位都闲置着,椅子上睡觉没人管,倒是异常舒适愉快。尤其让我不能忘记的是,除夕之夜列车上的饺子。列车员和旅客不分彼此,组成个临时家庭,聚在餐车车厢里,边听电台广播,边包年夜饺子,说说笑笑,嘻嘻哈哈,好不热闹好不亲切。后来,“文革”运动来了,全国都乱了套,人间少了真情,火车还是照样坐,只是旅客形同陌路,谁看谁都像“阶级敌人”,我这样的人更不敢轻举妄动。

记得“文革”运动初期,我趁逍遥时回家探亲,列车行驶到宣化车站,突然列车停下不走了。大家以为是列车上水或候车,一小时、两小时地过去,仍然不见走的意思,这时才感到不是正常停车。看见列车员走过来询问,铁路系统两派造反组织,正在车站吵嚷着夺权保权。开始时旅客之间只是议论,我就在旁边静静地听,根本不敢多嘴添舌,后来见没有走的架势,旅客中就有人谩骂起来,我见情况不妙赶紧走开。在那个按政治划分人的年代,别人怎么痛快地臭骂都成,人家都是“红五类”里的人,真出了事情挨个儿查身份,栽到我头上可就不得了啦。我独自走到列车连接处,一呆就是六七个小时,直到列车开动才回来。坐到位子上邻座人问我,是不是下车看热闹去了,我赶紧解释说:“头疼,在车厢外坐了会儿,吹吹风。”他们要跟我议论这件事时,我只是支支吾吾地搪塞,生怕在旅途上给自己惹祸。

现在有时,特别是逢年遇节时候,看电视新闻里民工返乡,那些男男女女年轻人,在途中辛苦奔波样子,就会想起自己当年。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,我当年比他们更艰辛,因为,那会儿物质供应匮乏,每个人收入都不高,得来回捣腾日用物品。背着扛着大包小包,上车下车都有许多麻烦,哪有现在他们这样轻松。更甭说像他们现在这样,乘坐快速豪华动车出行,途中劳累会减少多少呵。

时光一晃几十年过去。本以为今生今世,都要在路上奔波,不可能有安稳日子。好像老天有意眷顾,在近三十几年里,还真过上了安定生活,这使我感到无比欣慰。只是这时人生之路也临近尽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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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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