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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亏还有记忆。假如连记忆都没有了,过去经历的许多事情,还能留下多少痕迹吗?在政治运动像捣蒜似的年月,日记、照片、信件这些纯隐私的东西,随时都有可能被抄被查成为“证据” ,从而影响自己的生活和安定。因此,大凡渴望平安避祸过日子的人,运动一来宁可含泪毁弃掉,也不愿意保存下来招惹是非。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,麻烦照样有,蛇鬼依旧当,命运并未因无痕而好转,失去的倒是珍贵的生活记录。现在想起来还真的有点惋惜呢?

我的照片、日记、信件,还有一些自己喜欢的书,是在什么时候,是在什么情况下,不再伴随着我的呢?

第一次知道文字和照片罹罪,是在1955年“反胡风运动”中。在我成为胡风分子嫌犯受审查时,勒令我交出日记、信件、照片,为证明自己有一颗忠诚的心,真的是片纸不留顺从地拿出,还以为这样会解除组织误解。想的也太美了。结果完全是另一个样子,正是因为有这些表忠心的物件,整人者恰好从中找出“蛛丝马迹”,牵强附会地来个上纲上线,让我交待“反动思想”“反党情绪”。说真话是态度不老实,说假话是认识不深刻,弄得我简直进退两难,第一次感受到“革命”的艰难。最后尽管手下留情未定什么分子,却落了个“资产阶级名利思想”结论,你再说什么真话假话都是白搭。理由很简单,自投罗网,心中有“鬼”,不然,干嘛上交这些东西呢?得,红心变成了紫心黑心,一气之下,从此不再写日记,即使真的有牢骚想骂街,让它烂熟于心生根发芽,反而倒平安无事天下太平。你说怪不怪。

有了第一次可怕的遭遇,日记倒是未记过,可是信不能不写,朋友赠送照片不能不要,天长日久又积存了一些,蛮以为不再会有什么大运动。谁知这次来的更凶更猛更残酷,抄家毁物成了革命行动,打人辱人成了高尚理想,这就是美其名曰的“文化大革命”。好在这时我已经不再天真,忠心早已经被教训剥蚀,开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了,为了阻挡祸水冲进家门,提早便思谋着防范办法。那时我住在单位单身宿舍里,同室的人是个造反派小头头,担心他有一天使坏于我,趁他忙着革命不在的时候,就把照片、信件——包括情书和女友照片,通通放在一个背包里,然后背着上街到处转游,看见厕所就进去蹲在那里,在别人看来好像是如厕,其实是正在撕毁丢弃东西。这些记录情感的照片信件,就这样被我一点点消灭掉,当时别提多么轻松踏实了。完全让我出乎意外的是,这次的革命居然没有抄我家,更没有谁让我交出“罪证”,然而这些非常珍贵的物件,由于害怕“再来一次”还是消灭了。事后想起来别提多么后悔了。

这些年时兴出版带照片的书,特别是那些有老照片的书,听说在市场上非常抢手畅销。大概读者是想借此唤回往日生活的记忆。我自己也是这些图书的爱好者。只是每次读到这种书的时候,就会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,像秋雨渗进沙滩似的滴滴钳入心底。因此非常羡慕这些书的作者,他们不是生活平顺的人,要不就是个平日有心人,当然,首先得是个不曾遭难的人,不然哪能保存下来这么多照片?我前几年出版的书《春天的雨秋天晴》,写我前半生的风雨人生,书中用了一些年轻时的老照片,朋友们读后都很意外,说:“你经历了那么多政治运动,几乎哪个运动都有你,你怎么能把那么多照片留下?”说实话,倘若放在我手里恐怕一张也留不下,当年被划成另类发配北大荒劳改时,考虑带着不便放在了父母家,这样才得以比较好的保存下来。

就我个人的情况来说,还有两段特殊的经历,应该留下痕迹却未能留下,一段是在北大荒“右派”劳改的情况,一段是内蒙古野外工程队劳动生活。这两段经历之所以未留下来,并非是自己或别人不想留下,没有拍照条件是一方面,更主要的那是苦难的经历,客观上哪能让你留下时代记录。所以在《春天的雨秋天晴》书中,这两段生活也就没有照片,事情只能尽量用文字来讲述。

真的,幸亏我的记忆尚好,还能多少记住那些事,如果记忆完全或部份衰退了,恐怕连这些文字都不会有。因此,在羡慕照片拥有者的同时,我也很庆幸自己还有记忆,总算没有完全忘却那些往事。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是痛苦的,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同样苦恼。经历过的事情就是历史,真实记录下来就是史书,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,若要进步若要有个美好未来,就不应该忘记历史拒绝记录。现在越来我越觉得有记忆真好。真的,幸亏还有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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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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