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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名油画家、军艺美术教授张钦若先生,离开人世到传说中的“天堂”整整一年。做为他的老朋友我深感痛惜和怀念。我俩都是“反右运动”的受难者,倘若在我们身心遭受煎熬时,能去“天堂”的话,无疑是种解脱,可是,现在毕竟生活安定了,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,钦若却过早地离开了我们。想起来难免令人感叹命运的不公。

钦若出生在黑龙江。黑土地的情怀,黑土地的性格,在钦若身上特别突出。他油画创作的灵感,许多都来自黑土地。我不懂得油画艺术,对于他的作品不好妄加评论,但是,从我读过的他的作品中,那些描绘北国苍茫大地的景物,让我明显地感觉和领悟到,有种雄浑、坚韧的北方气势。倘若没有对这片土地的热爱,无论艺术技法多么高超,都不会有如此澎湃激情,从画笔和色彩中倾泄出来。钦若赠我的一幅油画,画的是北大荒白桦树,每每仔细地品赏这幅画,立刻便会联想起钦若的形象,他那清瘦单薄的身躯,他那蓬松粗壮的银发,多么像生长在北方的白桦树呀。钦若的倔强性格和真诚品德,跟白桦树一样让我敬佩。我们下放劳动的北大荒,漫山遍野生长着各种树木,最普通也是最抢眼的树木,则是那一片片白桦树林。白桦树身躯挺拔枝叶清爽,深秋时节叶子变成金黄颜色,在蓝天白云映衬下闪闪发光,天气越是寒冷就越是精神。这不明明就是钦若的写照吗?

20世纪50年代,我们这群因言获罪的流人,在亘古荒原度过近三年的时光,物质生活的艰难自不必说,更为苦闷的还是在精神上的压抑。因为当时政治环境异常恶劣,不允许我们谈论别的话题,有些会逗乐的人就说笑话,像电影演员李景波、管宗祥等,都是大家公认的“活宝”。其它各业人中就较少幽默细胞,而在这较少幽默细胞的人中,画家张钦若则会苦中求乐,时不时会在说话中来点幽默。尽管他当时说了些什么,终因时光相隔太久远,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,但是在与他生前来往中,每次看到他微笑的目光,立刻就会想起当年情景。有一年我和管宗祥等难友,在他家聚会说起北大荒,都不由而同地谈到苦中找乐的事情。在人生坎坷艰难的时刻,能够坦然、乐观地面对,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,然而,钦若却能做到并把他的快乐,送给一起劳动的其他难友。在那个荒唐的年月,令我感到非常钦佩。

下放北大荒劳改的“右派”中,有好多位知名画家,老一辈的如丁聪、黄苗子、尹瘦石、杨角等,年轻的如张钦若、徐介诚、张晓飞等,开始都跟我们一起干体力活儿。后来由于一项政治任务需要,他们大都提前解除体力劳动,为纪念性的会堂做美术装饰,或者调到农场报刊做编辑工作。这样他们也就先于我们,离开艰苦的劳动改造场所,在相对自由宽松的环境里,过起是“右派”无监督的生活。从此,包括钦若在内的画家们,就从“右派”群中消失,我也就再未见过钦若。我们这些留下的“右派”,在全民大饥饿的20世纪60年代,既要从事繁重体力劳动,又要忍受饥饿和遭受残酷批斗,其艰难痛苦的境遇可想而知,那时大家都非常羡慕这些画家。钦若先于我们脱离苦海,正是他手中的这枝画笔,给他带来的幸运和福气,不然就凭他那单薄的身体,真的跟白桦树一样难抗重负。有次跟他说起我的这个看法,他只是挤着眼睛%秘地微笑,好像是庆幸自己熬过大难。

在那个年月那个环境里,个人是无法掌握命运的,一切都得看自己的运气。我们离开北大荒得已生存,同样是偶然运气的使然。当初把我们放到北大荒,是考虑地广人稀跟苏联接壤,“右派”没有“叛逃”条件,后来中苏两党两国反目成仇,同样是考虑距苏联近怕我们叛逃,全部分散到全国各地劳改。我被重新发配到内蒙古,跟所有当年北大荒难友,失去即使有也不敢联系的机会。直到回到一别22载的北京,在《工人日报》文艺部当编辑,突然接到老诗人梁南难友的信,说他摘掉“右派”帽子未能回军队,留在了黑龙江省文联当专业作家,我想同为部队“右派”的张钦若,说不定也未能让回到部队,就请梁南打听钦若的下落。梁南很快就复信给我说,钦若也是留在了哈尔滨,我们才恢复别后多年的联系。

中国的政治气候开始晴朗,我们这些人相继回到北京,我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,钦若在军艺美术系任教,接触也就比过去多了起来。他和他的夫人王景岚教授,每次举办画展钦若都要邀请我,只是有时工作离不开未能全部观赏。我对于绘画是个门外汉,只知道钦若是位有成就的油画家,他的成名作《海边》年轻时就看过,那是比较写实的一幅油画,总还可以读懂画家的创作意图。后来他完全学习苏联某画家,画风上越发显得意境朦胧和诗意,我也就再读不懂这位老朋友的画,不过依然很喜欢他的油画,特别是他画黑土地景物的那些作品,读来总是感到喜悦和亲切,常常地会让我想起北大荒生活。

如今,钦若匆匆地走了。他的画“北大荒白桦树”,挂在我家琴房的墙壁上,每天走进琴房看到这幅画,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钦若,想起我们共同经历的生活。他画的这幅白桦树油画,其背景是北大荒五一水库,那是我们这批“右派”流放者,冒着零下42度严寒的冬季,用铁镐一镐一镐刨开冻土,用大筐一筐一筐抬上高坝,昼夜兼程地赶工挖出来的,是北大荒“右派”留下的永久标志。钦若画的白桦树以此为背景,构思用意的深远可想而知。我一直把它做为我的收藏珍品。

然而,比画更为珍贵的还是钦若的真诚。他两次来我家看望我,按理做为主人我应该请他吃饭,可是每次吃饭都是他抢先埋单,惟一的理由就是他的工资比我高。特别是跟他最后一次的聚会,那是在他们的石景山的画室里,同为画家的他的妻子和女儿,三个人领着我观赏各自的画作,然后每人送我一本出版的画册,拿到画册本想就要告辞回城。谁知钦若早有准备留我吃饭,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钞票,跟女儿说:“笑蕊,你开车找个好饭店,咱们请柳叔叔吃饭。”到了饭店他一再跟女儿说:“点最好的菜吃,不要考虑钱,我带好几千来哪。”其情其景,令我感动。在谁也不太在意吃喝的今天,钦若无非是想以此表示,他对我这个共患难老弟的一片心意。我笑笑说:“何必呢,吃饭是次要的,主要还是说说话。”桌上已经有了好多菜了,他还是执意让女儿再加个菜。这就是画家张钦若,对于朋友的热诚与实意,跟我同去的一位朋友,在归来的路上跟我说:“张老师这个人,真实在,这会儿这样的人不多了。”可是钦若依然保持着这份纯真,就如同蕴育他生命的辽阔黑土地。

钦若毕业于(前延安鲁艺)东北画报社美术训练班,20世纪50年代又受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吴作人先生,后在前苏联专家油画进修班学习。除去受难的22年都在部队从事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。钦若在油画创作上造诣很高,他的许多作品曾获奖和被人收藏,并多次参加国内外大型展览,这对于一位画家来说,足以引为自豪和骄傲,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些,反而滔滔不绝地说他喜欢的足球。而且说起足球来的神情,那么陶醉那么爱恨交集,天真顽皮的执着表情,犹如一个爱好足球的中学生。

钦若已经永远地走了,不知他在天堂生活得怎样。还画画吗?还观赏足球比赛吗?我想只要有画笔和足球陪伴着,这位倔强的东北汉子,他就永远不会寂寞不会孤独,他就会依然说说笑笑地,面对另一个世界的一切。钦若,我真诚地祝福你,有着白桦树一样品性的老朋友。

2010年11月18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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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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