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

阅读:0
听报道
 
    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,我和儿子立刻赶赴天津,想在病榻前尽点孝心。我毕竟是她的长子,几十年来漂泊它乡异地,我遭受磨难的时候,她的一颗心都快揉碎了。儿子是由母亲拉扯大的长孙,母亲最后几年的心血,全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,他更是母亲晚年的精神寄托。如今母亲生病了,而且看来病得很重,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在她身边。同时我也相信,病榻上的母亲,这时她最想见到的人,一准也是我和儿子,因为在母亲的儿孙中,惟有我们父子不在她身边。

这时我的“右派”问题刚改正,已经从内蒙古回到北京工作,分居多年的妻子也调到北京,儿子从南开大学研究生毕业,分配来到北京跟我们团聚,单位又分给了一套新房子,一家三口三地分居多年,这会儿总算拢络到一起。家,在我的概念中,这时才第一次,不再是个符号。我曾经多次跟妻子合计,在适当时候把母亲接过来,以慰她多年对我们的牵挂。不曾想就在这时她病 了,难道是她没有这个福气?为经济一直并不算宽裕的家操劳了一辈子,为流放的我和下乡的弟弟们担心了几十年,好不容易生活开始有了盼头,母亲却老了病了,做为她的儿孙,我们哪能不着急呢?所以接到大弟的电话,我和儿子立刻请假,乘时间最近的一趟车,急急忙忙赶往天津。

北京距天津总还算不远,火车只有两小时路程,每天来回的车次也多。倘若我仍然在内蒙古,得到母亲生病的消息,就是我日夜兼程地赶,最快也得走一天时间。路途上的劳累且不说,只是那焦急的心情,恐怕就很难承受得住。按照咱们老祖宗的说法: “父母在不远游,游必有方”,可是我总有二十多年的时间,因为“右派”的问题,不只是一直在远游,而且还多次中断信息,让母亲在痛苦的等待中,忍受思念和猜测的折磨。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庭妇女,一个完全不懂政治的普通母亲,她招谁惹谁了,在那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年代,却要陪着她的儿子受罪。这个世道对她实在不公。

路上,一边凝视着窗外景色,一边想着母亲的一生,我的心比列车的声响,还要沉重还要压抑许多。这时那些陈年往事,在我的脑海里,一幕一幕地闪过。尽管回忆有时是痛苦的,尤其是当年我正值中年,还不到应该回忆的时候,但是我仍然愿意承受痛苦,跟随母亲艰难的步履,走过风风雨雨的岁月。

我的老家是个县城,三面环水一面陆地,在北方算鱼米之乡。我们家四世同堂,曾祖母、祖父母、父母、叔婶、姑姑,一大家子十几口人。我是我们家的长孙,在家中属于众人宠爱的人,所以在我的童年时期,记不得有什么烦心的事。家庭条件不是很好,但总还算说得过去,不然,我的三祖父和二叔,就不可能读到大学,我父亲和三叔及姑姑们,就不可能读到小学中学。至于家里靠什么维生,我就完全不知道了,只还依稀记得小时候,祖父在外地一家商店,当掌柜的也就是现在的经理,我想那收入还是可以的吧。我父亲和三叔俩人,起初好像也是生意人。长大后看见过一张照片,足有半米多高的镜框里,镶着父亲年轻时的全身照,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,人显得很帅很精神。直到他后来落魄时,还保留着这张照片,想必是眷恋有过的得意。这起码说明父亲年轻时,经济上曾经宽裕过,倘若是个经济拮据者,哪里还有钱摆这个谱儿。所以我在懂事后,一直主观地认为,老家的男人好像有分工,谁将来得读书,谁将来做生意,我就想我也不会逃脱这个模式。

在老家的大家庭里,历来是曾祖母当家,老太太说一不二,我的长辈又都很孝敬,对于曾祖的话可谓言听计从。正是在这个家庭背景下,当我父亲突然失业后,不知怎么惹恼了老太太,她就把无名火经常发到母亲头上,母亲觉得实在忍无可忍了,在我的祖父母劝说下离开老家,带着我回到外祖母居住地,开始独立门户自己过日子。外祖母是母亲的后娘,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好,不可能给母亲实际上的帮助,只是提供个落脚之地罢了,从那时起我就再很少回到老家。父亲呢,自然也就不好用家里的钱,他就跑到天津在商界讨生,我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乡下,靠父亲寄来的一点钱过日子。从县城乍到乡村,等于进人一个新天地,对于我一切都是新鲜的,很快就什么都适应了。只是觉得母亲变了,经常的自己发愣、叹息,认真地算计父亲寄的钱,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 “钱得省着花。”但是在我的吃上穿上,母亲从来还是很大方,比方每到过年过节时,我总能穿上新衣服,衣袋里也照样少不了零花钱。可是母亲她自己,就很少做新衣服,逢年过节的时候,最多买一朵绢花戴头上,增加点节日的喜庆劲儿。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凡年,后来父亲的境况好了,把母亲、我和大弟接到天津,母亲这才不再为钱的事发愁。

舒心的日子未过多久,父亲又丢掉了饭碗,这时弟弟妹妹们,相继来到世界上,家里人至七口,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。待我参加了工作,每月六十多元工资,在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,一个单身汉花不了,总可以寄二三十元,助父母亲一臂之力。谁知好景还是不长,突然降临的“反右”运动。一夜之间我被贬为贱民,工资也降了许多,给家里寄的钱就少了。紧接着就是天灾人祸,整个国家都在挨饿,母亲愁家里人吃喝,更惦记在北大荒劳改的我,吃不上喝不上还要劳动,不知瘦成啥样了呢?听家里人后来说,那时她都快“魔症”了,像鲁迅小说《祝福》中的祥林嫂,老是念叨:“不知你大哥(指我),咋饿呢?谁去救救他呵。”所以当我从北大荒回来,母亲借了许多肉票粮票,起早贪黑地去商店排队,买各式各样的食品做给我吃,说是补补亏欠的身子骨。她把好东西全放在我跟前,自己却舍不得轻易往嘴里放,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,脸上不时闪过会心的微笑,仿佛比她自己吃还高兴。这时我就默默地想,不管世上的人怎样对待我,只要有母亲在,生活就会总是美好总有希望,我就应该坚强愉快地活着。

好容易盼到我摘了“右派”帽子,表面上算是可以自由地走动了,这时又轮到两个小弟弟要上山下乡,母亲刚刚平静的心又开始不安。虽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,父母无权无势的子女别无选择,只能被赶到“广阔天地”里去,但是像我家这样两个弟弟,同时上山下乡的并不多见,母亲所受的心灵折磨,母亲所受的劳累辛苦,自然也就是双倍于别的人。

有一年的秋天,出差路过天津,顺便看望父母。我一走进家门,只见母亲独自一人,站在桌子前用菜刀切肥皂,一条两块的肥皂从中间切开,然后把两块分放两个地方,那种认真劲儿真让人感动,我问:“妈,您这是干啥?” “给你下乡的弟弟呵,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,这点东西总得分开吧。”我一看可不是,不光是肥皂,桌上还摆着别的东西,像虾酱、虾皮、咸菜、针线,等等,她都是不偏不倚地平分开,或用瓶装,或用纸包,小心翼翼地一样样地打点好。这时我不禁看了看母亲,她眼角的细纹又加了许多,过去乌黑的头发明显变得花白,映衬出原来慈祥而安静的心,正在变得忧虑、憔悴和不安。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。在那样的年月里做母亲,岂止是担忧呵,对于远行多年的儿女们,还有着更多的无望的思念。

现在,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好了,儿孙们也都已长大成人,生活很少有什么难处。本该可以颐养天年的母亲,谁知却临近了生命尽头,如同一盏明亮的油灯,连需要积存的油都耗费了,还怎么让她再照亮呢?想到这些就越发觉得,生活实在太亏待母亲。她在天津住了几十年,算是真正的大城市人,她竟然连劝业场都未逛过,更不要说享受城市的欢乐。唉,简单地用一个“命”字来诉说母亲的这一生,难道能完全概括吗?

我和儿子到达天津时,正是早晨,上班时间,公交车人多车稀,实在没有心情等待。可是当时又没有出租汽车,只有私人驾驶的三轮摩托,不安全也好,是黑车也好,这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么多了,在最短的时间内我们爷俩总算匆匆忙忙赶到家。心想这回母亲可以得到安慰了,我们爷俩能赶过来,子孙们全都在她身边,这不正是她早就盼望的事吗?老年人希望的儿孙满堂,母亲早几年无条件享受,现在她病了能够看到,多少会让她的心情好些。我在这样想。

当时母亲跟着三弟生活,我跌跌撞撞攀上楼梯,推开三弟家的门一看,迎接我的竟是一张冰冷的床板,端端正正摆在屋子中央。母亲平直地躺在床上,面容异常清癯,神情倒还安详,瘦小的躯体罩在新被下,仿佛是劳累后休息。放在床前的三炷香火,袅袅轻烟在屋子里缭绕,家中大小都穿着孝服,个个脸上都挂着哀伤。我一看就明白了,一把拉过来儿子,扑通跪在地上,给母亲磕了三个头。多少年从没有过的悲痛,像针刺似的让我撕心裂胆,禁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。母亲哪,儿子来迟了,您生前不曾尽过孝心,我就已经是羞愧万分;您现在永远地走了,走前又未赶上送行,这老天太不成全我了。

人的一生再做错事,有的都可以原谅,唯有对父母的不孝,无论如何是不能宽恕的。所以每每想起这次奔丧,我的心中立刻就会不安,总觉得对母亲有种歉疚。怕是永远永远都难以彻底解脱了。

话题:



0

推荐

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