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熟悉我的人都知道,平日里烟酒不沾。有时朋友们聚会,觥筹交错,烟来火往,我只是偊偊独坐。置身在这种轻松热闹的氛围里,离群寡合,有时连自己都觉得扫兴,可是又实在无亲近烟酒的福分。就这样好歹地活了大半辈子。

俗话说:“饭前一杯酒,快活大半宿”“饭后一根烟,赛过活神仙”,倘若真是这样,这种神仙的快活,今生今世,我怕是难以享受了。   

有次同几位朋友相聚,这几位都是视烟酒如命的主儿,好容易凑在了一块儿,烟酒齐来,好不快活,似乎日子就该这样痛痛快快地过。唯有我好像陌生人坐在一旁,欣赏着朋友们沉浸烟酒之中的得意神态,朋友们兴奋得也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。这其中有位相识三十几年的朋友,无意中意识到我的孤寂,她便打趣地说:“喂,诸位别忘了,这儿还有一位哪,烟酒不沾,这辈子白活了。

随这位老朋友怎么说,我都不会介意,本来吗,我这辈子就很平庸,白活也不全在烟酒上。倒是另一位朋友接茬儿说的话,着实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。这位朋友说:“其实你真该学学烟酒,这玩艺儿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,酒能消愁,烟能解闷儿,你不信试试,天大的愁事儿闷事儿,一沾烟酒,立刻就会烟消云散。  

要说这愁事儿闷事儿,我这辈子可还真不少,愁情悲绪总是理不尽,照这位朋友的说法,大概就是因为不近烟酒的缘故,这么一想,我真后悔当初在烟酒上的不尽心。

在一般人看来,男人——尤其是文化人,烟酒无好,简直不可思议。经常有些新结识的朋友问我:“你从未沾过烟酒吗?”每每这时,我只是淡淡地一笑,从不更多地答话,因为一两句话说不清楚。说从未沾过烟酒,那也不是实活。我毕竟不是佛爷僧侣,凡心一颗在胸中蹦蹦地跳,总还是向往人间乐趣的,哪能忍心怠慢自己呢?

那年被划“右” ,流放到北大荒,同成百上千的落魄文人在一起,这其中很有些烟酒之徒,又是在逆境之中,心情不佳,烟酒便成了他们的难友。

我记得有位北京某报社的记者,自打我见到他那天起,就不曾见他脸上挂半点儿笑容,沉板的面孔犹如北大荒的荒地,看上一眼心中好不是滋味。后来听他们报社同来的人讲,这位仁兄,本来就生性软弱、内向,这次又被划了“右”,爱人也同他离了婚,肩负着人生难测的不幸和烦恼,来到这苍凉冷漠的荒野,他自然不会有宁静的心境。此公很喜欢饮酒,每天从田间劳动归来,路过商店打上二两,晚上睡觉前面壁而坐,独斟独饮,从来不让任何人。是解疲劳,是浇块垒,谁也不清楚,他自己也不说,反正天天这样,如遇阴天下雨不出工,还要多饮一两次。

我当时是个小光棍儿,尽管有“右”的枷锁枷身,心情上也不自在,但是没有家累之愁,终日就是吃饭干活儿,比之成家之人的烦恼要简单些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劳改农场干了一年。

次年有一天下起大雨,屋顶的房泥被冲开了,屋里四处漏雨,我们拿出所有的脸盆接雨,一时间嘀嗒嘀嗒的滴水声四处响起,单调而宁静,沉闷而烦躁,更多的人在那里无言地吸烟,借以消磨这段惹人多愁善感的时光。那位终日不离酒的老兄,在这样风雨愁人的天气,自然更需要烟酒的陪伴。

可能是这种沉闷的氛围太撩人了,我这平日里傻吃闷睡的主儿,忽然想起了自己未卜的前程,坐在那里看这位老兄饮酒出了神儿。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,然后诚恳地说:“喝口吧,解解闷儿。”这位从来喝酒不让的人,这次破例地让了我,又是在这样的境遇,这样的天气,这样的心境里,我很感激他的同情和理解,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酒,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儿。谁知就是这么一口辣辣的酒,不仅没有化解我心中的愁闷,反而让我感受到了醉酒折腾的痛苦。先是肠胃火烧火燎的,好像是吞进了烧红的炭块,接着就是打咯呕吐,翻肠倒肚地揪扯,本来肚子里只有四两带壳的高粮饭,这么一折腾颗粒无剩了,只好躺在大炕上忍饥挨饿。

这次用酒浇愁反倒愁的教训,我一直铭记着,从此滴酒不沾,任凭别人怎样热情地劝酒,我都不会在诱惑面前退却。这几年社会活动多了,聚会时有些初识的朋友的盛情,实在令我感动,有时不得不沾杯轻抿一点儿,表达我对这些新交的敬意。然而更多的时候,还是清茶或饮料一杯,独自在一旁清静地享用,倒也自由自在。

说到赛“神仙”的烟,同样与我无缘。

在大革文化命的疯狂年月里,造反派的英雄们,想抖抖他们的威风,揪斗“黑帮”时,连我这个“明码”右派一起抓了起来, 同“黑帮”关在同一个“牛棚”里。这些黑帮大都是过去的“清白”人,有的还是头头脑脑,一夜之间成了“反革命”,从高位上被拉下来,有的人想不通,有的人很害怕,睡觉吃饭都不怎么踏实,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怎样。相比之下我倒比他们放得开,一是我经历过挨批斗的世面,二是我没有“革命者”的遮羞脸皮,再说当时我又同家人异地分居,管它是黑是红是死是活,照睡照吃不误,觉足饭饱之后还要开开玩笑,很有点“死老虎”的煮不烂的本色。这些人都很羡慕我。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就这么遇事镇定,还不是多年挨整练就了“随它去”的筋骨?反而没有精神压力和思想负担了。

在“牛棚”里过了一段担惊受怕的生活,这些人的心境渐渐地平复,他们脸上的愁容惨状也随之云散,只是耐不住这沉闷压抑的气氛,有的原来并不吸烟的人,这会儿也开始捎信儿找家里要烟。同我邻铺的黑帮分子原来是工会主席,他学会吸烟以后无聊时就吐烟圈儿,一个个白色的圈儿,好像一朵朵蒲公英,边飘散边扩大,在那种情况下很能给人一点乐趣。

我出于好奇也想玩玩烟,有天就伸手找他要了一根,用他损我的话说是吸“伸手牌”烟。点着火儿刚往嘴里吸了两口,就被烟呛着了,干咳得满脸通红,一再喝水还压不住。没有玩成烟反倒被烟戏弄了,气得我立刻把烟扔在地上,用鞋底狠狠地碾成稀巴烂。我的这位邻铺看着我这副狼狈相,一边好笑一边数落我:  “看你这个人,真是没福气,连烟都抽不了。”我只是听着,不想说什么。这时我却想起了那些好样的烟民,在20世纪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,买不到烟,他们把白菜叶子晒干,卷着辣椒面吸,依然是那么有滋有味儿,享受着同真烟一样的乐趣。我就没这个命,正儿八经的香烟,到我嘴里都被拒绝,只好认头了。

想当烟民未当成,有时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,特别是参加什么会的时候,桌案上摆着“中华” “玉溪” “三五” 等名牌高级烟,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支闻闻。后来听人说,吸烟有害身体,吸多了得不治之症,我也就无心思再学。这烟也就同酒一样,再不可能亲近我。

不饮酒,不吸烟,在我前半生颠沛流离的生活里,似乎并未觉出有什么不适,再说那时我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这样奢侈,烟酒无嗜倒也活得过去。可是社会发展到今天,烟酒除了自娱,还是交际的手段,像我这样拒绝烟酒的人,就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了。好在我已年逾半百,所求不多,干的又是不值钱的工作,交际也少,学不学烟酒就无所谓了。

烟酒再好,再解愁闷,总与我无缘,那就随它去吧。人生哪有那么多欢乐。生活着,就准备着受苦受累。这苦这累,这愁这闷,光靠烟酒的灵慧,我想是难以消弭尽的。生活得淡泊些,洒脱些,自然些,寂寞些,岂不更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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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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