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京这初冬的融融的阳光里,我忽然怀念起风来了。
那带着雪花的北大荒的风,那夹着沙粒的内蒙古的风,在记忆里总是那么强悍,在怀念时又是这般宁静,即便记忆中有多少关于风的恐怖,在顷刻的怀念中也会化解成温馨的回忆。只有在这时才会发现,那段跟风相伴的生活,并未离我远远而去,更不曾在心中消失,它如同刀刻斧削的镂痕,紧贴在我的血肉之躯上,成为生命中难以剔除的部分。它在我心中引起的共鸣,既不同于江南的雨,也有别于家乡的雪,它属于那种让人震撼的自然景象。
我是去过江南的,当听到冷雨轻打芭蕉,浙浙沥沥,我会感到难耐的凄清;我是平原长大的,当看到雪花悄落田野,纷纷扬扬,我会感到深切的寂寞。然而,这北大荒的风,这内蒙古的风,则完全不一样,它们另有一番情景。如果打个不恰当的比喻,北大荒的风如同一个卖俏的泼妇,内蒙古的风则是一个任性的汉子,只要你一接触它们,就甭想有片刻的安宁,它们对你的爱,它们对你的恨,都在它们不停的戏闹扑打之中。因此,你对于它们的好恶,你对于它们的喜忧,都是不会忘记的,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,就会有撕心裂肺的颤动。这就是我对这两个地方的风的印象。
时光已经过去三、四十年了,我仍然有着关于风的记忆,以及只在此刻才会有的怀念。
我们刚到北大荒那会儿,可能由于所处身份不同,绝不是像后来的许多知识青年他们所说的那么浪漫那么轻松,北大荒似乎成了理想的家园。我们到达的第一个冬天,那时还没有房屋可住,只能搭“马架子”藏身。这种用木棍和杂草搭的窝棚,形状很像简陋的马鞍子,当地人就叫它“马架子” 。没有第一个”马架子” ,就不会有更多的“马架子” ,更不会有后来的正经房屋。劳动者住进马架子以后,有了简单的安身之处,农场这才开始建筑房屋,像我这样年轻的“右派” ,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建房人,也就最早领教了风的性情。
北大荒的风很少独来独往,它常常跟雪一块儿奔跑,当地人管这叫“大烟儿炮” ,也就是我说的卖俏的“泼妇” 。我们搭第一个“马架子”时,正赶上一场“大烟儿炮”刮来,那风呼啸着打旋儿,连一向温顺的雪花都在跟着叫,一股一股地糊在脸上身上,让你又觉得冷漠又觉得惬意,还带着说不出来的野劲儿。可是还未容你品咂出滋味儿来,这风立刻便翻了脸,像一只天公的坚硬利手,放纵地撕扯着棉絮般的雪花,不一会儿便弄得百步难见人,我们有好几次迷失了方向,不得不等待风停雪歇时再走。这时几个人绻缩在一起,浑身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,饥饿的肠胃无望地空叫着,这时唯一的想望不是别的,而是祈求天气早点晴朗,好钻进临时的住处暖暖身子。当然能有一碗热姜汤更好,可惜母亲不在身边,有谁会想到这些呢呢?
过了不知有多少时辰,风停了,雪歇了,亘古莽原露出了笑脸。我们也从麻木中渐渐清醒,忽然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,天哪,原来我们所在的地方,距住处不过百尺之遥。让这北大荒的“泼妇”,活活地给捉弄了一番,真是让你哭不得笑不得。我们狼狈不堪地朝住地走去,过了许久情绪才恢复平静,大家回想起这次经历,后怕之中又觉得挺有意思。若千年后跟一位难友谈起此事,那兴奋的情绪依然不减,只是想想当时“右”字号的身份,又多多少少还存有某种苦涩……
当我带着关于北大荒的种种记忆,被再次发落到内蒙古的时候,对这块土地的陌生与隔阂,同样让我有着天然的恐惧,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,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内蒙古的风。
内蒙古的风跟北大荒的风一样,没有江南雨的温馨,没有故乡雪的宁静,而且是常年劲吹不止,用当地人的调侃说法:“谁说我们这儿的风多,一年才刮一
次,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”。因此可以这样说,自从我踏上这块土地,就在风的呵斥下生活着,喜欢也好,讨厌也好,风都是难以摆脱的“冤家” 。这内蒙古的风同样也不是独行者,它常常是跟沙粒结伴而来,来时如同骑马挥刀的勇士,一路之上怒吼着砍杀着,让你的脸你的任何肌肤,都有种被刀尖刮划的感觉。
然而我真正认识内蒙古的风,还是在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夜。
那时我在有风口之称的集宁(现在乌察布市),住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,考虑到冬天风大寒冷,在最容易进风的窗户上,糊了双层厚厚的牛皮纸,满以为这样就安全了平静了。岂知它却给我带来一场不小的虚惊。那天的风很大很冷,我把炉火烧得旺旺的,就钻进了被窝儿,很快就不知不觉睡着了,而且觉睡得很沉很死,这在冬天再美不过了。可是在半夜时分忽听窗户上,有无数的利爪在不停地抓,我从睡梦中醒来一看,原来忘记了关灯,心想这回可糟了,准是有什么飞禽耐不住寒冷,看见灯光扑打而来,赶紧把明亮的电灯闭了。
闭了灯却仍然不见这利爪停歇,甚至在感觉上比方才还要可怕,于是一种恐怖和惊慌的情绪,死死的揪住了天生胆小的我。我穿好了衣服起了床,提着一根粗粗的木棍,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,决心跟这些怪物一决雌雄。等了好久却不见新的动静,就揸着胆子开点门缝悄悄往外看,原来是冷风夹着沙粒刮在窗纸上,发出了这般凄厉这般恐怖的声响。
次日跟别人说起此事,他们在笑我无知的同时,他们也告诉了我不少关于风的故事,从此我才了解了这内蒙古的风……
此时,我站在冬日的阳台上,凝视着这大都会的穹窿,灰蒙蒙的似一口大锅,让我感到非常压抑,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风,以及跟风相关的往事。按照人们通常理解的情感,离开一个地方或结束一段经历,而且是有着不愉快往事的地方,总是希望完全忘掉才好,可是我却偏偏没有忘记,这无形中就成了一种自我折磨。不过必须得说清楚,我在这里用“折磨”二字,并不是纯粹的贬义词,其中也含有一定的亲昵,因为,那些关于风的可憎经历,它又往往是跟人的友爱相连的。这就使我在谈论风时,不能不怀有复杂的情感,如同我们在说起家乡时,尽管有些东西不尽人意,但是依然对她有着缱绻之情。
熟悉我的人都知道,我的倔犟性格较起劲来,有时毫不亚于强悍的风。在内蒙古流放的十几年中,倘若在人际关系上也有风的侵扰,很难想像我会怎样应付,说不定又会遭遇一场新的灾难。值得庆幸的是,我周围的一些人,没有这样对待我,他们摒弃了政治标准,用人的正常思维看待我,这就使我在那样的环境里,多多少少还有生存的空间。在一切都已经政治化了可怕的年代,像我这样的人尚能自由自在的喘息,这简直如同在水火中求生,今天回想起来怎么能不感念呢?
哦,我记忆中的风,面对时是那么强悍,回忆时又是这般温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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