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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胡同口的鲜花店,门面并不怎么大,进去俩仨顾客,就很难有转身的地儿了。可是,就是这样一家不起眼的花店,买卖做得却红红火火,尤其是在年节或假日,来这一带探亲访友的人,有的去那里买上一束花,连同祝福一起献给亲友。这么一来二去的,这家小花店也有了名气。有的朋友从远方来,怕找不到我家时,跟他说找这家花店,十有八九不会错,这家小花店也就成了坐标。

    我头次走进这家花店,是在一年春天。那时刚搬来这里不久,有朋友见我家的阳台比较大,劝我不妨养点花儿,我一想可也是,只是不知养什么花好,就走进了这家花店。花店的老板是位南方人,高高大大的个头儿,说话也还算和气,他听完我说的情况,很客气地说:“您不会养花儿,我看还是养点皮实的,像吊兰、像蔓萝,只管到时浇水,别的就不必操心啦。”花店老板的实在,很让我感动,就跟他聊起养花的事,我们也就有了共同的话题。

    像我这样年纪的人,竟然不会养花儿,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,就问:“您是城里人,怎么就不会养花儿呢,我真有点不明白。”我笑了笑说:“不明白吧,其实你应该明白,从你的长相猜测,你也就是四十几岁。”他说:“您说对了,我今年四十八岁,是老三届的。”我说:“这就对了吧。那你应该是红卫兵。怎么就忘记了呢?文化大革命那会儿,我也才三十几岁,想养花儿让养吗?不让养啊。养花是要挨斗的,只能种庄稼。”他冲我笑了笑,表情上略显沉闷,低声说:“您说的是。那会儿不知怎么啦,人们简直像吃错了药,什么事儿好,就糟蹋什么,还美其名曰革命。现在想起来,真愚蠢,真可怕。”于是他跟我讲了一件关于花的往事。

他家在南方一个小县城,那里的人们都喜欢花草,用他的活说“无花不成家,无院没有花”,这江南小城美在花丛中。

     在他的家乡有一户陆姓人家,祖祖辈辈都喜欢花,尤其是这家的大儿子,是个技艺高超的花匠。无论多么难侍弄的花,只要经他的手一摆弄,都会欢欢实实地长,开出鲜鲜艳艳的花,他的花艺在当地很有名,十里八乡的养花人,谁遇到什么难题,都来找他讨教。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本分的花匠,在“文革”疯狂破坏的年代,却因为有这样的手艺而罹难。

    事情的起因是一位远方亲戚,在国民党时期做过小官儿,被当做特务揪斗,实在忍受不了折磨,就开始胡说八道。在造反派的逼供下,他说自己有本名单,放在了陆家的花盆里,于是造反派的大队人马,浩浩荡荡开到陆家,不问青红皂白,进了陆家院就砸花盆,没有多久,几百盆花儿便散落在院中。根本不存在的名单,当然不会找到,于是就开始拷问花匠陆家长子,陆家长子本来视花如命,花被糟蹋了且不说,又无端地被加害,连气带吓得了大病一场,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人世。他离世前的一刹那,拉着他侄子的手,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这样的世道,不会长,将来年月太平了,你还是要养花儿,没有花儿,那还有什么意思。”说完也就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 讲完这件往事,我看见花店老板的眼睛湿润了,声音也略显哽咽,我也就不便再往下询问什么。等待了好长时间,他喝了一口水,然后告诉我说,胡说八道的那个人,得知陆家长子悲愤辞世的消息,他受不住家人的责难也自杀而死。这样一件普通的事情,竟然断送了两条人命,给爱花的人们以震惊,从此养花的人就少了。直到改革开放以后,美好的事物又回到人间,人们才又渐渐养起了花儿,他家乡的花事才重新兴旺。

    听了他这一番悲惨的叙述,我的心里很不好受。“文革”中那些可怕的往事,一股脑儿地涌到眼前。可是,我还是想知道陆家后代的情况,就试探着对他说:“这陆姓人家太可怜了,爱花的人都是善良人,那么好的一家人,我相信不会永远倒霉。”花老板沉吟了片刻,好像从悲痛中解脱了出来,低声说:“是啊,您说的对,他们一家人,这会儿生活得很好,几个弟兄办起了几个花店,每天把花送给别人,他们自己也生活在花中。”

   “那陆师傅的侄子,后来怎么样了?”我急着这样问。“他吗?”花老板接过话茬儿,停了一会儿,说:“先是下乡到了东北兵团,种菜园子,后来跟一位北京姑娘结了婚。前几年落实政策,老三届返城,他随这位姑娘,一起回到了北京。没有合适的工作,就自己开了花儿店。”

这事也真凑巧了,跟他是同行。待我正想询问,他的花店在哪儿时,只见花店老板快乐的眼神里,流露出诡秘的微笑,只是不说话;好像一说话,什么美好的东西,就要消失了似的。于是我跟他一起笑,用笑告诉他,我明白了他的笑。不过我始终没有他笑得好,笑得甜,笑得开心,笑得略带苦涩……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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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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