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的家乡在冀东平原上,那是个典型县城小镇,距北京天津都很近,又紧靠京山铁路线,因此风气也就比较开化。只要这两个城市流行的事物,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这里,还不光是穿的用的东西,就连书报和戏剧曲艺节目,都几乎跟京津两地同时出现。譬如曹禺先生的话剧《雷雨》,刚有从天津回来的人说,天津这会儿正演出这部剧,未过多久小镇的业余剧团,就把这台话剧奉献给乡亲。应该说演出水平并不很高,舞台布景灯光道具更谈不上,可是那剧情却演释得照样准确,让许多观众边看边长吁短叹。
至于歌曲,就更像是自己长了腿,只要这两大城市一有人唱,家乡立刻就会飘起这些旋律。我有三个姑姑,还有几位表姑,当时都是中学生,没事就凑到一起唱歌。有次她们唱的一首歌曲,音调特别好听感人,只是略微显得忧伤,我听后心生悲凉,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。后来听她们老是唱,就问她们这首歌歌名,这才知道叫《夏日最后的玫瑰》,是爱尔兰的一首民歌。因为好奇和喜欢,就跟着她们瞎哼哼,久而久之,想不到我也会唱了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和唱的外国歌曲。从此这首《夏日最后的玫瑰》,常常出现在我寂寞的时光,情不自禁地就会随口轻哼起来,这时就会想起美好的幼年生活。
可是万万没有想到,就是这样一首歌,在那个荒唐年代,却成了我的罪过。
在一次思想改造运动中,有人检举揭发我有“小资情调” ,证据就是爱唱这首《夏日最后的玫瑰》,还有诸如《可爱的家庭》《西波涅》等,我当然不服气,就以理据争,说:“我还爱唱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《小路》哪,更爱唱《红霉花儿开》哪,这些歌曲不也是抒情歌曲嘛,难道也是‘小资情调’吗?”结果惹恼了揭发的人和“革命”者,他们愤怒地大声吼叫着:“你这是强词夺理,抒情跟抒情一样吗,《夏日最后的玫瑰》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歌,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歌,抒的情当然也就不一样。”哼,原来如此。听后我在心里不禁暗笑,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推论,吃的粮食,用的语言,岂不也得有区分有限制?!革命竟然革到这种地步,真也算是够悲哀的了,可是谁又能又敢说什么呢?
从此以后,缄口不唱。这首我喜欢的《夏日最的后玫瑰》,真的成了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:“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,孤独地留在枝头”(《夏日最后的玫瑰》歌词)。这枝头就是我永远眷念美好事物的心。
二
少年时期在天津,下午放学回家,走在大街小巷里,随便什么人家,都会有收音机播放。节目或是相声,或是天津时调,或是京戏评戏,或是单弦大鼓,但是放的更多的,还是流行歌曲,什么《何日君再来》呵,什么《可爱的香格里拉》呵,什么《花好月圆》呵,只听曲调并不懂歌词。当时年幼不谙世事,对于这类歌曲优劣,自然也不真正知道,只是那柔柔的曲调,听起来让人觉得适意。这大概就是除了学校音乐课之外,社会上的音乐留给我的最早记忆。
中国天地变色以后,音乐也开始随之变调。听过的那些流行歌曲,几乎是同一天从电台消失,以一个少年人的理解能力,我怀疑有人“关闭了电扭”,不然怎么能够那么一致呢?竟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。代之而来的是高昂的革命歌曲,什么《没有共产党就没的新中国》,什么《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》,什么《你是灯塔》《团结就是力量》,唱起来倒是蛮有劲儿。让我当时非常不明白的是,那些流行歌曲不让唱了且不说,而且还毫无商量地定为靡靡之音,尽管我不懂得什么叫靡靡之音,但是相信那些歌不是好东西,在我的意念里跟当时被镇压的人一样。从此我的耳朵养成了听革命歌曲的习惯,渐渐地觉得这些革命歌曲也很不错。
十几年二十几年听下来,听习惯了,耳朵完全真的革命化了,就觉得这革命歌曲也蛮好听蛮迷人。比如《我们走在大路上》呵,比如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》呵,比如《团结就是力量》呵,很让我唱过好多年陶醉过好多年。甚至于觉得自己的革命觉悟,一半来自首长经常做的报告,一半来自革命歌曲的熏陶,所以在提倡大唱革命歌曲年代,我也不管跑调不跑调,曾经扯开嗓子可劲儿地唱。真想唱得革命更坚定觉悟再提高。
谁知时间到了“文化大革命”年月,有的革命歌曲竟成了毒草,就像当年禁放那些靡靡之音,这些革命歌曲一夜之间,从我们的生活里完全消失,说真的,这时我还真的有点想不通。这些不是红色革命歌曲吗,怎么说不让唱就不让唱呢?那我们唱什么歌提高觉悟呢?再说人不唱歌怎么行呢?就連牲畜高兴了,还要吼叫几声呢,有感情的人更不应当沉默吧!
要知道,这时候本来就很少有肉吃,再没有了什么歌让唱,这张嘴也实在清苦啦。当时这么暗自里想却不敢说。不过很快就有了更显革命的歌曲,比如《下定决心》呵,比如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》呵,比如《造反有理》呵,这类所谓的红色语录歌曲,以及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呵,《向着太阳歌唱》呵,《遥望北斗星》呵,这类风行全国的疯狂崇拜的歌曲。这些歌曲的曲调还算不太刺耳,起码在听觉上不太有受罪感觉。因为那时我属于“黑五类”人,没有资格唱这类革命歌曲,说实在的心里和嘴里反而清静。有一首叫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》的歌,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冒了出来,于是乎全中国的高音喇叭,天天都像吵架似地吼着: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,就是好,就是好……”。听了就好像置身麻雀窝里,吵得人鼓膜都快被撕破了,听这类歌曲简直是活受罪。极端点说,宁愿被判刑也不想听这类歌——一时价连这样的心思都有。
我没有资格唱却有资格听,属于旁观者清的局外人,这时就拿过去被禁的一些歌曲对比,觉得这吵架歌真的不怎么样,既不像靡靡之音悦耳,又不像革命歌曲动听,心想,这也叫歌曲吗,如果这也叫好歌的话,相信那些乡下泼妇吵架,每一回都会是一只最好的歌。从此我的心中再没有了美好的旋律,对于听过的唱过的自认为的好歌曲,比如《草原之夜》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《宝贝》《夏日最后的玫瑰》等等,只能在回忆时默默地在心中哼唱。
三
1978年我从流放地内蒙古回到北京,在《工人日报》文艺部编文化副刊,想在近于空白的歌曲缺失年代里,给普通读者生活找点小的乐荷,就请《歌曲》编辑部的朋友推荐一首歌,未过几天就寄来了那首《祝酒歌》(施光南作曲),我把它放在了文化版头条位置。果然这是一首很不错的歌曲,经歌唱家关牧村、李光羲演唱后,立刻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,电台里几乎天天反复播放,每一台晚会都必不可少。人们平日里哼唱的也是这首歌。
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,不几天就会有只好歌,送到我的耳朵里来,有的是三十年代的歌,比如《叫我如何不想他》《思乡曲》;有的是解冻的“毒草”歌,比如《可爱的一朵玫瑰花》《秋水伊人》;有的是传唱已久的外国歌,比如《友谊地久天长》《可爱的家庭》《夏日最后一朵玫瑰》,至于新创作的艺术歌曲就更多,总之都是非常润心悦耳的真正歌曲。这些歌曲宛如春天的微雨,轻轻地悄悄地洒在干喝的心田,很让爱歌的人着实欣喜若狂。
但是无论如何不曾想到,台湾当红歌手邓丽君的歌,竟然这时也出现在大陆。她的歌在中国大陆的出现传唱,你也可以仅仅看做是一种文化现象,但是好像又不完全这么简单,使人隐隐约约地感觉到,她还有着某种信息传递出来,至于什么信息却谁也说不清楚。这就是我头次听到邓丽君歌的印象。
记得是在一个中午,报社文艺部的同事们像往常一样,都在办公室午休,有的打扑克,有的聊天儿,有的看报纸,尽量享受这短暂的中午时光。我昨天夜里上夜班,版面处理得不很顺利,跟工人师傅折腾到两点钟,这才回宿舍睡了几小时,上午上班觉得头发沉,想趁午间补上一小觉,就在拼凑的椅子上小憩。用报纸遮住剌眼的光亮,静静地缓解身心疲惫,刚刚觉得有点朦胧睡意,忽然一阵轻柔甜美的歌声,冲进我的耳朵,然后如风似雨地洒在心中,一种久违而在企盼的新奇感觉,顿时罩上我的意识和思维,没有任何犹疑,没有任何权衡,我立刻从椅子上腾地爬起来,去寻找那喜欢的歌声。
原来是年轻编辑胡健,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磁带,正在录音机上播放。可能是我异乎寻常地举止,让胡健感到有些意外,于是她问我:“怎么样,好听吧?”我只是微微地点点头,却没有也不敢用言语表示。就问她:“这是谁唱的?”她说:“邓丽君。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,陌生之中又觉得新奇,以为邓丽君是香港歌手,拿起磁带盒上的说明书看,上边显眼地写着:(台湾)邓丽君。然后就是曲目:《小城的故事》《采槟榔》《绿岛小夜曲》《何日君再来》《甜蜜蜜》等等。看着这些歌曲名字,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,尤其是看到《何日君再来》的歌名,那已经消逝了的少年时代,好像又重新回到我的生活里,仿佛放学回家正走在天津街头,听临街人家收音机放流行歌曲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事情过去许多天以后,听过的邓丽君的歌声,依然在我的耳畔萦绕。多少年来,几乎还没有一首歌,让我如此动心动情,让我时时觉得惬意。其实我并不是个流行歌曲的迷恋者,只是有好几年遍地都是吵架歌,听得耳朵起了老趼长了硬皮,心里实在无法接受硬梆梆的曲调,突然听到这轻柔似水的曲调,自然有种如坐春风如睡沙滩的感觉。看来歌曲还是得好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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