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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纪稍大点的人,大概都还会记得,家庭电话在我们生活中出现,曾经是一种身份的标志。那时,一听说谁家有电话,立刻就会想到社会地位,如政府官员、知名人士。因为安装电话有规定,干部得到司局,人士得到著名,否则你甭想这档子事。可是,在北京这个首善之区,大小名人用卡车拉,司局级干部能装两三个大礼堂,那时要装电话也并非易事。至于一般的人即使有钱,想安装一部家庭电话,在人情上也要费一番周折。更多的普通百姓打电话,只好到街道的公用电话站,您还得有工夫去排队等候。那时打电话,难哪!

关于安装电话,有这样两件事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
第一件事是,有位颇具名气的大作家,他很想装一部家庭电话,经过多时运作也批下来了。未想到在安装这个环节上,却出现了“卡壳儿”。左等右等,工人师傅迟迟不动,这位著名作家既着急又气愤。听人说得给工人请客送礼,他就把一位师傅请到家里,大概是想互相沟通些情况吧。这位师傅见他家里有录音机,就顺嘴问了问是什么牌子的,至于为什么要问这个,只有这位师傅本人知道。这位作家曾听人说过,电话工人如何如何,他的神经立刻绷起来,怀疑工人想要录音机。作家一气之下写了封信,反映给有关纪检部门,武断地认为人家要录音机。结果得罪了安装的师傅,硬是拖延了好长时间才给他装。潜台词的意思大概是,你不是有笔会写吗?咱有“时(间)权”对付你,拖你一两个月反正不犯法,我看你还有什么招儿好使?

我觉得这位作家过于看重自己了。你以为你是谁,不就是个所谓的名人吗,那又能怎么样?人家照样不吃你这一套,找个什么理由让你等着,你慢慢地就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。本来应该“正月初一”装,硬是拖到“八月十五”装。结果,当然是这位作家没有了脾气,装电话那天,他还得好好侍候工人师傅。可别小看了那时的电话工人,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权,但是电话早装迟装他却能左右,你的名气再大也得罪不起他呀。

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,大的官员装电话就不一样了。人家的职务一公开宣布,何愁电话局不找上门来,又有哪位师傅敢怠慢呢?北京团结湖小区刚一建成,我就成了第一批住户,整个街道就一部公用电话,居民楼更不可能有电话线。跟我同楼住着两位局级干部,开始接打电话也是用公用的,过了不久被任命为副部长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天一广播,全中国听广播的人都知道了。第三天在我们楼门前就埋了电线杆,特意为这两位新部级官员安装电话。

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团结湖新区安装的家用电话,大概是从我们这栋楼开始的( 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,从这两位新任副部长家开始的 )。后来申请安装电话的人家,都是沾了这根电线杆子的光,一条一条地从这里拉线到其他的楼。那时有朋友到我家来串门儿,看到门口这根电线杆子,总要用惊羡的口吻说,嗬,你住的这个楼不错呀,还有当大官儿的邻居呢。你看,仅仅一根电线杆子,就成了地位的标志。

听了上边说的这两件事情,您也许会愤愤不平,甚至于会诘问:简直不像话,电话局也太势利啦,装个电话也分官不官。可是,您气您骂又怎么样?我告诉您吧,用北方老百姓的话说,这就叫“份儿”。您懂吗?您再眼馋也得看着,您再有气也得忍着,谁让人家是官呢?官员装电话是工作需要,当然得快点儿给安装。当官的公务在身,上汇报下传达,回到家还有人请示,能离得开电话吗?您哪,不就是个作家吗,在电话工人眼里,那个“作”字,就是这个“坐”字,您整天坐在家里,迟装早装甚至于不装,还不照样是“坐”家吗?

这就是二十几年前的情景。在手机满天飞的今天,可视电话都快普及了,重提这些陈年往事,未免让人倒胃口。只能当做一个笑话,让年轻人听了开开心。可是,这却是那个年月的事实。过来人无论如何笑不出来,即使强颜欢笑也是苦涩的,个中的滋味儿只有自知。

这三位装电话的主儿,一位是著名作家,两位原来是局级干部,在当时都非一般百姓,想装电话都如此困难,别的人就更不会容易。可见当时电话普及程度之低,即使有资格装电话亦要费一番周折。

如果再倒退十几年,别说是装家庭电话,就是打个公用电话,那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,常常是排很长的队等候。那时电话又无计时器,交5分钱打一次,至于这一次时间长短就很难说了,若是遇到个不自觉的啰嗦人,有用的没用的话瞎扯一通,这五分钱打一小时也算一次,您就气往肚子里吞,耐心地等待着吧。马季说的相声《 打电话 》就是讽刺这种现象。要是想打公用长途电话那就更惨,因为得一段一段地人工接续,只要有一段线路接不通,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等候。等一两个小时是平常事,真有个急事简直气死人。

不过电话落后也有好处,电话接通后受话人不在,算未接通可以不付费。我那时跟妻子异地分居,相隔几千里,每年只在休探亲假时团聚。平日里的情感交流就靠写信,或者偶尔打打长途电话,倘若电话接通妻子不在,跟别的人问问她的情况,不算通话就不必交费。对于像我这样的穷汉,在当时也算是种“救济”。

作为现代生活方式的电话,说是方便,在那时却未必真正方便,反而给许多人带来不少尴尬。此时的电话对于普通人来说,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诱惑,似乎更为符合生活的实际情况。当时说的“楼上楼下电灯电话”,在众多的普通人心目中,无形之中就成了一种奢望。

那么是从什么时候电话开始普及的呢?我已经记不准确了。反正很快就隔三岔五听说,谁家谁家装电话了,哪位哪位告诉号码了。装家庭电话成了一种时尚,只是得等待电话局放号。不过这样的等待没有多久,许多人家就都有了电话。不然,我记的私人电话号码,不会从两张单篇纸,发展到一个小本子,再后来又有了个大本子。

电话基本普及以后,电话再也不是身份的标志了,区分无非是话机的好坏,以及话机有无其他功能。可是,这时的电话却成了别的标志,比如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浓淡,比如职务升迁后脸面的冷暖,比如在位与退位时上下级关系的变化,如此等等。都可以从电话或电话号码本上,很轻易地找到非常准确的答案。这时的电话和电话号码本,很像传说中的“测谎器”,过去谁对谁关系怎么样,是真的是假的一测便知。这算是电话机之外的一种情感测试功能。

就拿我自己来说吧,我的电话号码本,从两篇单张纸,发展到一个小本子,后来又成了个大本子,可见电话来往是多么热切。也许有人会急着想知道,那么,现在你有几个电话号码本呢?恐怕得有两三个了吧?我可以坦诚地告诉您,现在嘛,只剩下单薄的一张纸了,比最初还少了一张。不过我反而觉得很开心,这就如同一个原来虚胖的人,经过减肥瘦身之后才有真正的美丽。这张记有电话号码的薄薄的一张纸,因此也就比过去的几本越发珍贵。

我的电话号码本是如何“瘦身减肥”的呢?我仔细地想了想,不外乎这样两种情况:一种是朋友、同事、熟人因病去世,再也不可能互通电话了,自然也就勾销了电话号码;再有就是因为我或别人情况变化,彼此之间觉得无来往必要,再打电话自然无什么话可说,留下号码倒是心里有时发堵,反不如眼不见心不烦,就这样销掉了电话号码。这都属于正常情况,我就不想多说了。

这电话传递的友声,我倒是觉得应该说说。我这个人前半生命运坎坷,全仰仗朋友帮助才渡过难关,因此历来很看重真诚的友谊。有的年轻时的朋友,风风雨雨相交经年,至今依然真挚如初。我常常为此感到宽慰。至于思想左右、职位高低、成就大小,在我眼里通通定位在品德横线上;因为只有品德才是一个人的本质,别的什么无非是浮云轻风,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掠而过,再美丽也只是一时的悦目愉心。有了这样的想法,对于认为品德不错的朋友,就总想长久保持联系。可是毕竟都有了一把年纪,不可能经常见面,就借助这电话沟通。逢年过节的问候,那就不必说了;就是平常日子,谁想谁要聊聊天,都是通过电话的这根线。这电话传递着多少美妙的情谊啊。

有天跟朋友们饮茶聊天儿,说起这电话传递的友情,一位朋友却不以为然地说,你怎么就不说电话表现出的炎凉呢?随后这位朋友告诉大家说,他获知一位相当熟悉的人,从局级干部荣升为副部长,特别为这位朋友高兴,就主动给升官的朋友去电话,不曾想人家已经搬进了部长楼,想祝贺都祝贺不成。他想,可能是朋友搬家匆忙,未来得及告诉他一声,说不定过些天会来个电话,结果一年过去都没有动静。这时他才断定这位升官的人,可能是与他来往有所不便。他说,此后又有几位算得上朋友的人,陆续地荣升可以配备秘书的官儿。只要听说的消息准确,他就主动地把这位朋友的名字,从他的电话号码本上勾销,免得自己再来个自作多情,忘记了前车之鉴打电话,闲着没事给自己找不自在。

另一位在某出版社供职的朋友说,他退休前家里电话铃声不断,气得他老婆经常拔掉电话线,还要顺便骂上几句。他说,其实有的人打电话来,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,无非是或聊天或问候,用电话联络联络感情而已,他也就把这些人当成了朋友。这时不时地打来电话的人,一旦有事求到他头上,只要自己能够办的,不管办成办不成,反正他总会尽全力去办。退休以后成为纯粹的百姓,没有了发言办事的机会,属于“过期作废”一族,自然也就听不到这些人的声音。这时,他才蓦然意识到,人家交的是他的“权”,而不是他这个人。他说这时他才开始悟出来,那时电话传递给他的声音,其实都不是真诚的情感,只怪他的耳朵不好使,没有听出其中的意思罢了。倒是老婆当初的骂声更为亲切和真诚。

本来嘛,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纯净的东西,何况思想极为复杂的人类。真假朋友一时是很难分清的,你把人家当朋友只是一厢情愿。人家看重的是你的权,你退休了手中的权没有了,自然也就不会再常打电话,这是很正常的事情,只怪你自己当初没有警觉,现在何必为此伤神呢?大家这样劝这位朋友。

不过,也有例外。我经历的事情,就跟他们的不同。1989年我供职的出版社被撤销,从此我开始赋闲在家。这一待就是七八年。跟外界也就很少联系了,两三天电话铃才会响一两下。过去听惯了清脆的电话铃声,这会儿乍一听不到了,反而觉得有点耐不住这冷清寂寞,常常会有种莫名的情绪袭上心头。

忽然有一天电话铃响了,由于好久未接电话了,我一时未反应过来。响了好长时间才去接。来电话的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位司机师傅。他问过我的近况后,说:“老板(作家协会的许多人,都这样称呼我),别老是在家‘窝’着,想出去转转时你找我。我把我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你。”听了这简单的两句话,我的心血立刻沸腾起来,头脑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,常来常往的不见得就是朋友,不经常来往却惦记你的才是朋友。难怪古人说,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。可惜,这个道理在正常情况下容易被人忽略。这之后又有几位作协的司机师傅,他们或捎信儿或写纸条,以不同方式告诉自己的电话号码,我都一一地记在了电话号码本上。为了纪念这段不寻常的友谊,我特意写了篇短文《友谊的寻呼 》。

再有,就是把我视为朋友,而且没有任何功利想法的人,他们的电话一旦有变动,准会或打电话或写信说一声。例如《 人民日报 》的电话号码,最近有了一些大的变动,那里的几位朋友相继来电话来信,把他们的新电话号码告诉我。还有的朋友分了新房正装修,先通报新号码,生怕朋友打不通电话着急。这是为什么呢?就是因为彼此是朋友。既然大家都是朋友,就无贵贱之分,更无升降之别,这样友谊才会地久天长。倘若朋友之间只有利用的关系,那友谊也就没有了含金量,跟市场卖的注水肉岂不一样?人间何谈美好情义?

就是这么一部小小的电话,用一根简单的绳子扯着亿万人。原以为只是通通话而已,不曾想它还维系着人间冷暖世态炎凉。尤其是在“非典”肆虐的时候,亲朋好友之间的联系问候,多亏有了这么一部电话,时不时地通电话,这才总算释去了揪心和惦念。这么一想才明白,这小小的一部电话,原来还能告诉你人生的道理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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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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