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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今生今世不再进电影院,最后看电影应该是十多年前,有次在西单开会中午休息,诗人雷抒雁兄约我看电影。记得那次是在首都电影院,看的影片是《红玫瑰 白玫瑰》,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。对于首都电影院太熟悉了,刚一跨过电影院的门槛,立刻就勾起我对往昔的回忆。

 

20世纪50年代恋爱时,我和女朋友看电影,就经常在首都电影院。她读书的俄语专科学校,在西单附近的石驸马大街,距首都电影院比较近,周末傍晚她下课以后,就匆匆地跑到这里。我当时在中央某部工作,时间相对自由一些,尤其是到了周末,各大机关都有舞会,有女朋友的年轻职员,这天下午就坐不住了,不是跑工会讨要舞票,就是打电话约会时间。我和女朋友有时候跳舞,更多的时候还是看电影,这样时间就比较从容。看电影不是在首都电影院,要不就在交道口电影院,交道口电影院距我机关近。不管在哪个电影院看电影,大都是我提前排队去购票,常常是下班铃声一响,就赶紧收拾桌上的公文,像战士冲锋似的去跑票。那会儿想看场电影真的很辛苦,常常是饭不吃觉不睡排队购票,拿张报纸几块饼干就往电影院跑,跑到就边看报纸边吃饼干边排队。

 

如今首都电影院已经拆除了,交道口电影院改成了文化馆,原来的痕迹都荡然无存。只要一想起这两家电影院,就会想起我的初恋,想起最后一次看的电影。这电影院寄托着我多少往日情怀啊。

 

平生第一次看电影是在什么时候呢?是在20世纪40年代末,那时我还是个少年,随家人从家乡移居天津,在美琪电影院看《艳阳天》,是由李丽华主演的国产片。影片的内容早已经忘记了,以我当时的年龄也不理解,好像是讲述女教师的故事,不然怎么给我留下的印象是,一群孩子跟教师作捉迷藏游戏呢?至于能记住片中的演员是李丽华,除了以后还看了些她的影片,更因为我这个从县城来的男孩,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时髦的女人,当然就记住了跟人一样美丽的名字。就是从看《艳阳天》开始,我渐渐喜欢上了电影。

 

十多岁的孩子正是贪玩时候,可是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,每天上学家里给点零花钱,除了买点小食品边走边吃,余下的钱都送到了电影院。像美国大片《人猿泰山》《乱世佳人》等等,就是在这个时候观看的。尽管那时不见得看得懂,但是做为娱乐的电影,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,留下了异常美好的感觉。我的眼界也由此打开。

 

参加工作后到了北京,独自一人住单身公寓,平日里别的娱乐不多,业余时间就泡在电影院。那时看电影显得很时尚,就连青年人谈情说爱,除了逛公园就是看电影。每月的工资六、七十元钱,我烟酒不沾吃喝简单,比之别人花销比较少,买书看电影是最大消费。隔三差五来了新影片,下班后就往电影院跑,怕买不上票连饭都不吃,手里拿着面包或饼干,边吃边抢着排队购票,这是每个电影迷的平常事。

 

有次来了部苏联新影片,好像是《奥赛罗》,首轮上映正好在周末 ,头天从会议上溜出来抢票,好不容易弄到两张票,而且时间座次都不错。次日傍晚兴沖沖跑到电影院,站在最高处等待女朋友,左等不来右等不来,身边有几个人撺掇我让票,这时开映的铃声响起,我赌气把票让给了别人。正在下台阶时见女朋友来了,乘坐三轮车紧赶慢赶地赶到,知道我已经把票让给了别人,她一边解释迟到原因一边哭泣,我连听都不要听,挺起胸膛自己走开,混耍男子汉的威风。从此感情的瓷噐留下裂痕,恢复理智后主动设法修复,最终因自己性格的缼欠,更因为“反胡风”政治运动原因,结束了那段美好的恋情。那次看电影的莽动也成了我终生隐痛。

 

命运之舟1957年遭遇暗礁,先是流放北大荒劳改,后来又发配内蒙古劳动,在塞北小城蜗居十多年,由于有个政治贱民身份,正常人大都不敢接近,日子过得相当孤独郁闷,再加上家人不在一起,业余时间全泡在电影院。那时看电影只是想排谴寂寞,当然也就不在乎是什么片子,只要能够一时忘记身份,跟陌生人享受平等就好。

 

有一次看朝鲜影片《卖花姑娘》,这部片子又是演又是唱,故事还是那么扣人心弦,散场后许多人谈论剧情,我只是出耳朵听不搭话,默默地感受欢乐的气氛。忽然有个年轻人问我:“你说,朝鲜国家不大,更不富裕,怎么能拍出这么好的电影?”我一听这是个政治问题,不敢也不便多嘴,就哼哼哈哈搪塞过去。20多年以后在一次文人的聚会上,聊天儿聊起看过的老电影,说到朝鲜电影《卖花姑娘》时,在座的歌词作家乔羽先生讲述中朝文化合作往事,其中就说到这部《卖花姑娘》电影剧本的修改,“乔老爷” 乔羽曾经被朝鲜请了去,在《卖花姑娘》文字润色上出过力。听到这里忽然想起,当年观看这部电影,那位观众的疑问。真为他的敏感惊讶,竟然从这部影片制作上,悟出存在的问题。今天被“乔老爷”乔羽所证实。真了不起。

 

看电影赏风景吃大餐,本来都是美好的事情,不过一旦不自愿就成受罪。别看我这么爱看电影,也有讨厌电影的时候,那就是在“文革”学习班。我当时所在的内蒙古,全区实行军事管制,干部全部进学习班,圈在一个外地的军营,组织审查个人,个人“斗私批修”,余下的晚上时间就是看电影,按说这差使够美的吧?只是跟看样板戏一样,翻过来掉过去折腾,就是那么三部电影,强制你不想看也得看,把看电影上纲到政治任务,学员们自然要反感抵制,于是就编出顺口溜:“吃的是大米饭,看的是老三战(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战上海》),闲着没事院里转,说是‘斗私批修’,其实是瞎扯淡”。顺口溜传到学习班领导那里,这还了得,这不是明显地对学习班不满意吗,对学习班不满意不就是对抗吗,对抗不就是“现行反革命”吗?追查。于是一层一层一人一人地追查,好在这时大家都有了挨整经验,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种情况,问到每个人时,人人都说是夜里上厕所听别人讲的,厕所有档板隔着,只听声见不到人,哪能随便胡说到底是谁说的。众口一词多腔一调,最后不了了之,更多的这类顺口溜,反而如长翅膀越传越多。这段经历成了我看电影的经典故事。

 

不过,真正把看电影当做一种享受,这样的时候也还是有的,那是在改革开放以后。我在《工人日报》社当文艺编辑,正好赶上时兴内部电影,出于职业的需要看电影,这时叫做业务参考,而在我却成了最好的享受,隔两三天就要进一次电影院,常常是一次看两三部片子。如果碰到一部非常喜欢的影片,看过以后总还要设法再看,比如《魂断蓝桥》《翠堤春晓》这些大片,少说也看过七、八次了,每次看完弄得神情难安,到时还是想再去看看,仿佛这种不安就是情感需要。

 

我妻子是音乐教师,婚前也喜欢看电影,两个电影迷走到一起,按说应该双双观看,岂知两地分居十多载,根本没有这个机会。我的“右派”问题解决以后,好容易从边疆调回北京,这时许多事情都物异人非,就连电影院都有变化,首先是电影票价比较贵,其次是距电影院比较远,再有就是乘车不很方便,年纪又一天大似一天,就很难再走进电影院,无形之中就跟电影绝了缘。偶尔想起早年看电影的事,依然会隐隐感到那种快乐,还在我的心中悠悠地回荡。这时才意识到看电影的瘾头未减。

 

好在如今电视普及、DVD片成堆卖,连奥斯卡金象奖大片都有,这些年也买得不算少,偶尔来了兴趣就放DVD片,在家里悠然独享世界电影。泡一杯醇香的绿茶,仰坐在柔软沙发上,遥控器往手上一握,想开始就开始,想终止就终止,喜欢看的片断再放一次,不喜欢的地方就揭过去,比往年进电影院更舒适。所以说那次跟抒雁兄看电影,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,这也是完全有这个可能的,除非再有朋友拉着我去。当然,还得是我喜欢的电影片子。

 

如果就此划个句号,我看对我来说也不错,那拆除的首都电影院,给我留下的永远记忆,岂不是最后的美好——最早跟朋友看电影在此,最后跟朋友看电影也在此,人生有这样的巧合多有意思。

 

        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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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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