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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经连续五天了,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,中央气象台发布的消息说,这次降雪持续时间之久,是北京历史上所少有。雪天不能出屋,就在家中闲呆。周围显得宁静而温馨,恁窗凝望临近的街道,行驶的车辆是白的,行走的路人是白的,就连往日灰蒙蒙的天空,此时都显得洁净许多。车走得很慢很慢,人走得很慢很慢,仿佛一切都想默默停止。唯有那不老的时光,在我的心海里不住地翻腾,让我想起那些关于雪的往事。

 

我是在北方长大的,除了短暂的远行,更多的时间是在北方。北方有过我的欢乐,北方有过我的苦难,我的生命属于北方。每次雪天闲暇时看雪景,想起艾青的诗《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》,我的心寂寞得就想哭,为那在不经意中消失的童年,为那在无奈中毁灭的青年,为那在不安中度过的中年,我这一生不就是一片雪花吗?没有声息,没有重量。刚刚有点美丽的模样,很快就又消融在地上,被污染被践踏成泥巴。

 

雪,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飘着,我的思绪也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。我想起童年时代欢乐的雪。

 

家乡在冀东平原,坦坦荡荡,舒舒展展,天与地紧密相连。在冬天落雪的时候,宛若上天抛下的手帕,雪铺在养育我的平原上。凭借想象的小手,我轻轻地掀起那块手帕,看到泥土张着干渴的嘴,在大口大口地吸吮甘露琼浆;看到睡眠的虫子刚刚醒来,在轻声细语地悄悄交谈,这时就会觉得我跟它们一样,在这块洁白的手帕下,无忧无虑地唱歌戏闹,欢度着这雪天的时光。童年时家乡的雪,给了我最初的幻想,所以,在若干年后一想起故乡的雪,我苍白的想象就会重显光彩。这时才知道我的心永远属于我的故乡。

 

在别人的眼里,雪都是一样的——洁白轻盈,洒洒扬扬。然而在我的眼里则不同,我故乡的雪最温柔最可爱,每一片都是母亲的笑靥,每一片都是故乡的目光,千百次的观赏就有千百次的新鲜。每逢下雪的时候,小伙伴们最爱玩的游戏,就是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,跟别处的孩子们没有两样。可是比这更让我们喜欢玩的游戏却是“盖雪被”。好多人一起在雪地上打滚儿,让整个的身体裹满厚厚的雪,然后躺在地上捧起雪来吃,我们管这叫在被窝里吃冰淇淋。看似这只是个简单的童年游戏,其实在我们的内心深处,觉得这样才跟土地更亲近,享受雪天的情趣更酣畅。

说到故乡的雪,还让我想起落雪的晚上,那是孩子们最惬意的时光。白天在雪里疯跑疯玩了一天,吃过晚饭在昏暗的灯光下,一边吃着花生、冻梨、柿子,一边听大人们讲一些老故事,或者唱一些悠扬小调儿,不见得完全都能听得懂,那种气氛却让你心醉。听着吃着偶尔向窗外看一眼,只见雪花渐渐地向窗户飘来,静静悄悄地落在玻璃上,好像是伸着耳朵在倾听故事。讲故事的人就更有了兴头,说着说着就把雪也编了进来,使这故事就越发有了意思。长大后知道了白雪公主的故事,自然要比童年的雪故事好听,只是没有童年的故事更让我动心。

 

关于童年雪的记忆,我还有好多好多,每一个都很温暖,每一个都很深情。它们永远是我的慰藉和依恋。可惜童年不会再来,在这落雪的日子,想起远逝的童年,面对着静静纷飞的雪花,我只有深深的怀念怀念……

 

雪,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飘着,我的思绪也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。我想起青年时代忧伤的雪。

 

20世纪50年代初期,我从天津来到北京。工作单位就在西苑一带,距颐和园不过百步之遥,跟公园管理人员非常熟悉,每天黄昏时分都要进园,在里边散步爬山划船,缓解一天的劳累和紧张。冬天赶上下雪的时候,游人稀少,空气新鲜,整个公园被白色点染,显得格外清爽宁静,进去之后更是流连忘返。当时正是青春年少光阴美好,有朝气,有幻想,面对着园中美丽的雪景,常常跟同去的伙伴一起,顺口胡诌几个长短句,算不算诗我们不管,反正能表达感情开心就行。那时我的思想跟这雪一样纯净,对于未来总是往最好处去想,从来不曾想过生活还会有艰难。我现在保存的几张雪天照片,就是那时候冬天在颐和园拍摄的,看到这些照片就会想起那段时光。

 

后来调动工作住进城里,就很少再去颐和园公园,冬天就根本未再去过,往日欢乐只在回忆中重温。

 

生命之船第一次在政治上触礁,过去的宁静日子和美好向往,一下子都被无情铁掌击毁成稀巴烂。这时开始感受到生活的艰难,对人对事都不再盲目地相信,思想从此陷入极端的矛盾之中,唯一能够解脱苦恼的事情,就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。这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早,而且飘落的雪花很大很紧,忽然让我想起颐和园的雪,这时在家里再也坐不住了,就独自一人出城来到颐和园。偌大一个公园里没有几个游人,环顾园中四周山湖树木,都被厚厚的白雪复盖着,就连低垂的天空都是白色的,置身在如此洁净地氛围里,我的思想又重新有了过去的单纯。只是想起无端的被人批整,心里就又罩上一层瘴气,浑身都觉得不那么自在舒服。

 

这时雪在我的心中,再不那么单纯了,踩上去听到嚓嚓的响声,我会觉得它跟我一样,在唱着一首忧怨的歌。我完全能够理解。因为雪的洁白与美丽,如同我年轻的生命,一旦被脚步无情践踏,变成一滩脏乱烂泥巴,就意味着生命的毁灭,难怪雪要痛苦地诉说。我为能够在雪天找到相怜者感到宽慰。

 

谁知相隔两年的时间,我遭遇了一场更大的雪,而且夹带着最北方的风暴。那是在一次劳动的归途中,突然遇到了一场暴风雪,也就是当地人说的“大烟儿炮”,刮得天昏地暗,举目不见前路,几个人就委身在豆秸垛旁,躲避这场突然袭来的坏天气。过了好长时间仍不见暴风雪停息,四周都是黑蒙蒙的大气,像口大锅似的捂着我们,再怎么着也不会找到路了。这时又饿又乏又恐怖。幸亏我们当中有会吸烟的人,就用打火机点燃起豆秸,边取暖边吃烧熟的黄豆。渐渐习惯了这恐怖气氛,几个人就扯着嗓子唱歌,唱累了就讲半荤半素的笑话,借以消磨这段迷路的难捱时光。后来不知怎么就钻进豆秸堆里睡着了。醒来雪停天霁大地一片晴朗,一看我们所在的位置,原来就在驻地附近,只是辨别不出准确方向,结果在荒郊野地呆了一宿,给我们的人生增添了经历。

 

只是每每想起这段经历,心中总是多少有些酸楚,觉得这无常的人生犹如天气,说不定什么时候让你遭殃倒霉。有人说“苦难是财富”。说这样话的人,如果不是苦难的制造者,就是没有苦难经历的人,不然不会说得如此轻松。我觉得正确的说法应该是,假如你有过苦难的经历,要把这苦难当做财富——生活正常以后当做财富。这样说似乎更好些。

 

雪,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飘着,我的思绪也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。我想起中年时代不安的雪。

 

那时我在一家地方报社工作,领导派我去采访学大寨运动,在火车站上听到这样一个故事:一个农村的孩子抱着一只鸡,活活地冻死在一个雪天,发现他和同样冻死的鸡,是在运煤列车到达目的地,人们从车上往车下卸煤时。工人们看到这悲惨的景象全明白了。当时的农村只让你种粮食,养鸡种菜植树搞其它副业,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,当事人自然也不会被轻易放过。农民为了换几个零花钱,拿自家养的鸡扒运煤车,偷偷地跑到煤矿上去卖。这个抱着鸡的孩子就是这么冻死的。听了这个身边的现实故事,立刻让我想起安徒生的童话,联想到那个卖火柴的小姑娘。我的心开始不安起来,对于所谓学寨的报道,完全没有了采访的热情。在我脑子里不停飘荡的就是寒冷的雪,以及在雪天冻死的想生存的孩子,还有他抱着的想卖的冻死的鸡。幸亏这样的日子再未能持续下去,我们国家迎来改革开放的春天,城乡人民生活普遍都得到了改善,不然谁能说得准还会发生什么事呢?

 

我的命运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好转。1978年秋天从边疆回到北京,经过几场萧瑟的秋风,很快到了寒冷的冬季。在一个大雪纷纷的黄昏,下班后在公交车站候车,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匆匆地从我的眼前掠过,赶忙边喊他的名字边追他,最后总算把他叫住了。两个人相对视的刹那间,几乎都在为这次邂逅感到惊讶,要知道,我们整整二三十年不见了。年轻时终日在一起玩耍,算得上是很要好的朋友,只是在一次的政治灾难中,让我们都吃了苦头各自东西,从此生死两茫茫常思量。于是我们踏雪路信步而行,谁也没有回家的意思,在这个落雪的黄昏街头,走了多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,最后一起走进一家小饭馆,接着又边吃边说些今情往事。回到家里这一夜无眠,思前想后地回味生活,就觉得有些疲倦和无奈。

 

次日起来看皑皑白雪,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,不免感叹生命的脆弱。人哪,跟这雪又有什么不同呢?开始也是这样洁白轻盈,无忧无虑地飘落在地上,借助太阳的光辉还会变得美丽,不禁会赞美起太阳的恩惠。可是后来呢?还不是在太阳的烘烤下,渐渐地消融化成一滩脏水,恢复到自己原来的模样吗。

 

雪,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飘着,这北京的雪下了整整六天,我的思绪在这六天里,同样是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。据说这场雪持续的时间,创造了北京160年以来降雪之最,历史上降雪时间最长的两次是四天,而这次的雪却整整下了六天。让我们赶上了。

 

听了气象台的这个破记录报告,看着窗外残留的积雪就在想,我们这代人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呢?几乎把人间的许多事情都赶上了,战争、瘟疫、地震、洪水、饥饿、残酷的政治运动……没有什么坏事情未摊上。当然,我们也赶上了许多好事情,比如改革开放、申奥成功、申博成功、加入世贸成功、香港澳门回归、人民开始奔小康生活,如此等等,同样不是也让我们赶上了吗?

 

雪不再下了。我对于雪的回忆与怀念,却还在我的脑海里继续着。因为我喜欢雪,这大自然的精灵,永远会让我觉得温馨,哪怕时间非常短促,却也让我感受到人间的圣洁。有了这一点就足够了,别的还有什么好要求呢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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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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