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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右派”流放生活即将结束的1978年秋天,披着内蒙古草原的凛冽风尘,我回到离开了20年的北京,到六铺坑《工人日报》社报到。

我此时的心情,畅快、轻松、充实。绝不亚于第一次来北京。兴奋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。前一天夜里火车上不眠的劳顿,完全被兴奋和遐想驱赶殆尽;压抑得近乎板结的心田,重新又长出了希望的绿色。盘旋在脑海里的那些往事,就像蚕丝似的一缕缕地抽出,缠绕在我尚好的记忆之树上。这只吐丝的蚕,就是北京。

北京,这座帝气和民风交融的城市,对我来说并不是十分陌生。早在1949年之前,我就曾跟随父亲来过,第一次领略它的恢弘气势,只是那时它名字还叫北平。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不久,参加革命从天津来北京,开始在这里定居、工作,更进一步熟悉了这座城市。因此,离开20年以后再回来,多少觉得有种归宿感,情绪自然就略显激动。走在一些熟悉的大街小巷,看着灰砖青瓦的宅院,闻着槐花四溢的芬芳,听着委婉圆润的京腔,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,顿时悄悄袭上心头,我不禁自言自语起来:“回来啦,真的回来啦。”这时我已经人到中年。

1958年离开北京之前的那些年,我是个人走家搬的小光棍儿,就像一朵来无牵去无挂的云,飘到哪里都照样悠闲自得。即便那时被无情的政治伤害过,是云也是一朵带着残缺和忧伤的云,但是毕竟不会牵涉更多关系亲近的人,不管思想负担如何沉重也还算单纯。无情的时光走过20年的现在,我已经为人夫为人父,身上自然多了几分责任和沉重,思前想后自有一番感慨在心头。

我的“右派”帽子,在1960年说是摘了,其实,既定的政治身份,根本没有多少改变,在一些熟悉我的“革命者”眼中,我依然是个“摘帽右派”,在罪恶的“文革”运动中,连摘帽子的事实,都不再被承认,一些人干脆直呼“右派分子”,或者叫“老反革命”、“老右派”。每当听到这些呼叫,我都是敢怒不敢言,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,忍气吞声听人家数落、谩骂。20多年的日子,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,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,难哪!

可是现在,情况却好像大不一样,即使知道我的“右派”身份,就是不当面表示同情,起码不再有过去的鄙夷。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,在《工人日报》即将复刊时,把我这样一个人借调来北京。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,个人命运的起落沉浮,往往取决于大的政治气候。天气冷暖老天管,悲欢离合不由人。在政治不很清明的年代,个人命运犹如一只风筝,“阶级斗争”那根绳线,随时牢牢地牵扯着你,所谓的个人言行自由,充其量是在绳线拉扯下的摆动。

北京是我青春的港湾。生活之舟本可以从这里起航,驶向广阔美好的未来大海,然而还未容我把风帆扯起来,就被猛烈的政治风暴掀翻了。从此以后,我常常地这样问自己:你的青春,美好吗?思索好久,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。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的青春,是生命的绚丽朝霞,纵然没有耀眼光芒,起码也要闪烁清亮光点。然而,我的青春时期,还未来得及闪光,就被厚厚的政治乌云,紧紧地遮盖住了,从此,开始了艰难的生活之旅。

当我学会摆脱功利的政治教义,从自身体验和思索中认识人生,这时青春早已经从生命中消失,眼前的道路犹如一条湍急的大河,任凭我怎样努力都扬不起风帆。经常听的最多的一句话,就是“苦难是人生的财富”,而说这话的人大都是顺利者,他们想以此表示对我的劝慰。起初我也想这样相信和接受,后来渐渐地发现,竟然没有一个生活正常人,为获得这样的“财富”,自己主动地去经历苦难,可见这种本可以避免的苦难,在人们意识里并非是真正好东西。更多的人还是希冀自己一生平安。

不过,作为一个有过苦难经历的人,我始终是这样认为:假如你真的经历过苦难了,苦难的感受已经融入你的血脉里,你就必须把它们当做财富,不然,你的种种苦难岂不是白受?!然而,作为一个神经健全的人,我依然渴望生活的快乐,快乐永远是人生最美好的境界,我们千辛万苦地不停劳动,就是为了获得平安和快乐。平安和快乐,对于普通人,永远是幸福。

在北京,我第一次尝到政治苦果;在北京,我第一次感到人情险恶。当想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,我才从迷惑中清醒过来,重新回到生活的现实中。冥冥中忽然觉得,仿佛有一种声音,正在急切地呼唤,让我赶快去接近它。哦,我知道了,这是那些与过去生活相关的地方,在等待着我去相会,在盼望着我去叙旧,不管在过去给我喜也好忧也好,我都得真诚地去走近去拜谒它们。因为那里毕竟有我一段重要的人生经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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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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