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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我祖籍原河北省宁河县县城。据说:宁河镇约始于东汉末年,当时功用大致为储粮。明人《梁城(宁河镇)怀古》记载:“巍势今天迹尚存,当年曾为备粮屯。”清代《储粮城》一诗中也说:“今之宁河县,古之储粮城。”宁河镇数面水环绕,县城以水为墙,登高四望,水光潋滟,拍打堤岸,实为一处胜景。清人邵兰谱诗云:碧流如带绕为城……潮来激荡静闻声……活水源头无限意,文心时向素波生。把我的家乡宁河,誉为北方美丽水乡,我想最为恰当。

    镇上居民中有许多人家,都有人在北京、天津读书或经商,亦商亦学是这一带崇尚的民风,因此,比之有的地方显得开化许多。我家的境况如何,因为当时年幼,几乎一无所知。只知道是个四世同堂之家,近20口人生活在一个大院里,平静而有序地过着日子。记忆中长辈们没有愁过吃喝,家境在当地还算殷实吧,大概属于现在说的“小康”人家。

    祖父刘步洲,父亲刘森(春圃),三叔刘楷,都在外地经商。三祖父刘敬潭,毕业于北洋大学机械系,二叔刘林(郁生),曾在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读书,这二位大学毕业后,都在天津教书。几个姑姑刘淑芸、刘淑芳、刘淑芬都是初、高中毕业。能够让女孩子上学读书,说明我的长辈还算开明,这在当时已经实属不易。在老家时每年过春节,老宅大门上贴红对联,总是那两句话:“忠厚传家久,诗书继世长。”可以算做我家的家训,更是长辈们的愿望,以至于离开故乡以后,连老家模样都忘记了,唯有老家楹联上这两句话,我一直都牢牢记在心中,忠厚为人和以书为伴,更成了我一生的坚守。

     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,成年男子大都不常在家,家中就由曾祖母来主事,日常家务和购买东西,总是祖母辈带着儿媳们,具体地操劳和料理。只有到了旧历年三十,男人们都回来过大年,这时一大家子人才团聚。1949年前国内时局比较紧张,社会上有各种各样传闻,我的祖父辈们又不懂政治,只是希望过个太平日子,对于那些可能危及百姓的传言,就采取了“宁可信其有”的态度。男人们又不常在家中,女辈一时间都人心惶惶,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是好。大主意自然要由年长男人拿。

    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家境吧,加之缺少对共产党的了解,经祖父与我的父辈们商量,于1947年举家从宁河迁居天津,只留下一所孤寂的空旷老宅。从此也就割断了乡脉,全家都成了天津居民,以后再没有一人回去过。家乡留给我的唯一记忆,就是那条蜿蜒流淌的蓟运河,以及那氤氲浩渺的大芦苇荡——这些绮丽的自然风光,常常出现在我的文字中,寄托着我对故乡的悠悠思念。有时想起来我会觉得,我的前辈们过于“绝情”,时局安定后这些年,怎么就没有人想起,回到老家去看一看呢?说不定他们心中仍有隐情。

     迁居到天津以后,没有了自己房子,只好花大钱租住。在政治时局动荡的当时,迁入天津的外地人很多,租用的房舍价钱也就贵,可是你又不能不找个栖身处,再心疼也得接受这事实。我家租的第一处房子,在天津市西北城角,那是个带花园的院子,坐落大伙巷先春园。房东姓穆。回族。穆家是天津有名的八大家之一,“正兴德茶叶庄”就是穆家第二代创办。民间有这样的传说:当年穆家第二代穆文英,在天津北门外竹竿巷一家汉民茶叶铺买茶叶,见一汉民顾客把猪肉篮子放在柜台上,对此很为不满。茶叶店的店员却讥笑说:“回民为何不自己开家茶叶铺?”穆家兄弟却把这讥笑,当做好主意采纳,后来真的自己开了茶叶铺,初名“正兴茶庄”,后改名“正兴德茶庄”。

    有这样背景的人家房舍自然不错。我家租住了穆家院的临街一排房屋,在我的记忆中总有四五间房子吧。这说明家里的经济尚能维持,只是后来一年不似一年了,租住的房子也就越来越小。到了祖辈人先后相继去世,父辈按照各自血脉关系分开另过,这个四世同堂大家庭从此解体。我无忧少虑的少年时光,就是在穆家大院度过的。在这里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,而后又从这里参加革命到北京,这个院落也就成了我人生起步之地。

    这时我已经喜欢上大城市生活。过去社会的艰难和现在社会的变化,在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眼里,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。只是从父母的神情上,我隐约地感觉到,他们不再怀有恐惧,而且对新社会生活,渐渐开始抱有希望。由此我猜想自己的未来,同样应该是非常美好的,只要努力地读书上进,进入社会准会有个美好前程。年龄又正是在花季,天真而单纯,幻想而浪漫,真的是“少年不识愁滋味”。

    我在天津市市立中学(后改天津一中)读书。这是当时一所公立学校,这样的学校在天津仅有四所,比之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,如耀华、南开、汇文等中学,可以给家里节省好多钱。我的学习成绩不算很好,能考上这所学校也属不易。对于未来并无大的想望,日子却过得还算安逸、平静,像所有同年龄孩子一样,读书和玩耍是我的全部生活。十几岁的中学生,用大人们的话说,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,几乎什么都是似懂非懂,干什么事情都没有长性。祖辈掌管的大家庭分开了,父亲的收入只能养家糊口,这时父亲常对我说的话就是:“好好读书,在可能的情况下,多供你几年学。要不就早点做事,咱们没有别的指望,将来要想有口饭吃,只能靠你自己努力。”父亲的话记住了,却并未往心里去,该读书就读书,该玩耍就玩耍,反正年纪不大,谁知道将来如何呢?到时候再说呗。这就是我在那个年龄时的想法。

     谁知朝鲜半岛突然爆发的一场战争,不仅搅乱了我的平静生活,而且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。

     这时是1950年的深秋时节,有天放学乘有轨电车回家,车过西北城角街头阅报栏,见有老老少少的许多人,围着阅报栏指指点点,好像议论着什么事情。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、紧张,有的人还不时愤怒地嚷嚷,看那样子很有些不依不饶。出于孩子的好奇心,我立即就近下了电车,凑过去想看看热闹。到了跟前才知道,原来朝鲜半岛发生了战争,中国决定出兵援助朝鲜。那时一般人家没有收音机,报纸也不是早晨送到,读报人就下午到街头来看报。读报人都是“时评家”,有的论是议非,有的猜胜测负,阅报栏前成了“会场”。刚刚摆脱战乱的国人,非常珍惜安定生活,此时又要为战争担心,人们不免有些忧虑。

     未过几天,政府就号召全民“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”,动员全国青年和在校读书的学生,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军事政治干部学校,阻挡美军打过鸭绿江侵略我国。作为重点学校的天津第一中学,更是热火朝天、轰轰烈烈,那种强烈的爱国热情和义愤,激励着每一个单纯的年轻人,投笔从戎成了同学们的强烈愿望。我是建国后第一批新民主主义青年团(共青团前身)团员,当时在班上担任团干部,又有些少年人的虚荣心,觉得自己应该带头参军,跟家里人一说却遭到反对。磨蹭多日都没有效果,眼看从各个学校参军的大拨儿人,都已经渐渐穿上军装走了,这时街道刚刚开始征兵,如果我再犹豫不决,肯定再没有机会,就跑到学校开了个证明,背着父母走进绿色军营。

现在想起当时情况,实事求是地说,除了道理上的爱国之情,至于别的觉悟根本谈不上,完全属于随波逐流的行为。对于那场战争的是与非,以及它形成的真正原因,别说是像我这样当时的孩子,就是成年人也无法知道真相,其行动全凭“保家卫国”这个口号,如果用“抗美援朝”这个口号,再愚忠的人大概也会掂量掂量。不过,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,穿上这身绿色军装,不管是觉得新鲜,还是真的感到自豪,这时涌上心头的情感,就像沐浴在春风里,喜悦和激动交织在一起,生命的火花立刻闪亮,有一种渴望迸发的强烈欲望。

在军校开始跟苏联专家学习军事统计,结业后到中央军委某军种后勤部,先后担任工作员、文化教员、编辑,属于那种“当兵多年未摸枪,抗美援朝未过江”的学生兵,在部队机关过着安定的生活。那时只有大学生参军,部队才给排级干部待遇,我这个高中文化的学生兵,在部队机关跟大学生一样,享受着排级干部的待遇,穿四个口袋的绿军装,应该说还是比较知足的。尤其是部队团结、友爱、单纯的氛围,挺适合我的直率、坦诚性格,很快也就喜欢上了这个新环境。

起初真的想在部队干一辈子,丝毫没有离开军营的念头,就如同刚刚到部队时一样,既没有当大官的打算,更没有当英雄的想法,只是想把工作认真地做好。怀着这样的平常心态,反而给我带来了荣誉,曾多次受上级嘉奖,还立过一次三等功,在平凡的机关工作岗位上,得到这样的光荣并不容易。

我当时所在的部队机关,就在北京西苑一带,距北京大学只有百尺之遥。由于当时编辑工作的需要,部队曾送我到北大旁听部分课程,这使我有机会接触这座名牌大学。此时在北大读书的学生中,有我少年时的朋友,有我中学时的同学,我们也就断不了来来往往,这就让我羡慕起他们来。那会儿的年轻人,有理想,心气高,彼此谈论的事情,大都是对未来的向往。我在部队机关穿军装不摸枪,跟在地方单位没有大的区别。心想,这些读大学的同学,毕业后都有一技之长,将来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我只图眼前的高兴,将来脱下军装什么本领也没有,想得再好岂不是白搭?还不如趁着年轻早做打算。从此就把到大学读书,当成了自己奋斗的目标,只是不敢公开声张。

不过,我必须得真实、客观地承认,若是我真的单纯想读书,部队曾给我提供过机会,保送到张家口军事外语专科学校读书,毕业之后回到部队做翻译工作,只是毫不犹豫地被我回绝了。表面的正当理由好像是,一位老八路出身的战友,说的一番话刺激了我,他说:“干点什么不好啊,千万可别当翻译官,你没见电影上的日本翻译官,像条‘狗’似的让人家‘牵’着走。那活儿咱们绝不能干。”

他的这种说法,显然是欠妥的。绝对不会对我的志向造成影响,问题是我真正的想法不在于此,而是,并不想去别的学校读书,真正想报考的是北京大学,明说又怕自己考不上丢人,就以不是理由的理由推辞了。其实,到北京大学读书也没有理由,就是被一种虚荣心驱使着,认为要上学就上名牌大学,像我的那些朋友和同学一样。不然,在他们面前,就没有面子,我丢不起这个人。

思前想后许久,最终还是跟领导提出,我想报考大学,哪怕学成再回部队都行。就在等待领导研究回答时,同住室的一位年轻战友,终日咳嗽吐痰胸觉郁闷,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肺结核,我就陪着他去部队医院检查。这位战友检查的结果,只是一般慢性气管炎,并无别的什么大毛病。他劝我也顺便检查一下,这一检查不要紧,不承想他怀疑的结核病,却在我的肺部潜伏着。医生建议我马上住院治疗。

肺结核在20世纪50年代算是大病,我一听立刻就像丢了魂儿,有好多天都是闷闷不乐。首先想的就是报考大学的事,这一病可就全都泡汤了,弄不好还要成为长期病号,那前途就更难说会是怎样。我把诊断书交给直接领导,经过有关部门研究同意,马上送我到部队所属疗养院,进行住院治疗和离职休养。

想到大学读书未读成,未想当病号却成病号,这老天爷真的很会捉弄人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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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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