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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北京东直门内北小街,有条叫羊管的小胡同。据说,羊管是羊肠子的意思。它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,我始终没有弄清楚,在写北京胡同的书中,亦没有找到关于它的来历。估计会跟羊有一定的关系。北京许多胡同都有自己的故事。我想这个羊管胡同也不会例外。

北京的大小胡同很多,有的因豪门林立而显富贵,有的因院墙高耸而显幽深,有的因附会传说而显神秘,有的因形状别致而显奇特,总之,这些胡同都有自己的特点。这条羊管胡同却都不在此列,它属于那种极平常的胡同,平常得地图上都找不到它。如果非要找它的什么特点的话,那就是附近有一座小寺庙,我经常下班后去听和尚诵经,久而久之认识了一位老师父。这位老师父会讲英语,还下得一手好棋,据说,他出家前是个旧军官,好像是冯玉祥手下的营长。我当时好奇心强,特别爱听老故事,就听他讲军中事。他还有家眷在北京。

那么为什么,我会对这条胡同,如此情有独钟呢?主要是这条胡同,在我早年生活中,所起的影响和意义,都可谓极不寻常。倘若说生活里有喜有忧的话,最初让我同时领教喜忧的,就是这条平常的羊管胡同。它如同人生这本厚重大书的缩写本,仅在我居住的短短几年时间里,它就让我读到了人生真谛的全部——理想与破灭,初恋与失恋,得意与落寞,正直与卑鄙,生存与死亡,光明与黑暗。对于这样的一个地方,我怎么能够不看重呢?我怎么能够轻易忘记呢?

我在部队服役四年,穿军装时并不觉得怎样,这会儿真的离开了,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儿。尤其是参加工作就在部队,不管怎么说,这个大家庭比较单纯融洽,没有任何不适合我的地方。转业到地方是个新的环境,可以说是人地两生,将会遇到什么情况呢,我心里没有一点底儿。想到这些就开始不安起来。甚至于还有稍许恐惧。

那会儿的工作都是由组织分配,很少尊重个人的志趣和要求,正像歌曲中唱的那样:“革命军人是块砖,东南西北任党搬”,“革命军人最听党的话,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安家”。如果让我打个比方的话,个人就像牌桌上一张张麻将牌,单摆浮搁时只是竹骨一颗,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何价值,只有在跟别人搭配组合后,这时才知道:噢,原来我还能干这件事情。像今天一些年轻人这样,张口闭口地说实现“自我价值”,工作稍不顺心就跳槽,我这辈人年轻时想都不敢想,仿佛天生一副“听天由命”的筋骨,完全听任所谓组织的安排。愿意与不愿意,合适与不合适,根本无人过问。

开始打算分配我到国家轻工业部,做部机关共青团团委的工作,后来考虑我跟苏联专家学过统计,在部队干部中算专业人员,就又重新分配我到国家交通部,在劳动工资司做统计工作。从部队机关到地方机关,只是摘掉了胸章和帽徽,工作性质并没有多少改变,由于无钱买百姓衣服穿,我那身军装穿好久都未脱下。出入在中央国家机关大门,一看就是个转业兵干部,领导有些过意不去,特意为我申请补助金,这才换掉这身旧军装。军装算是真正脱掉了,可是我的思想作风,比如处世简单、说话直率,总有好长时间未改变,自然会让有的人难以适应,便对我产生一些看法和意见,认为我多少有点不食人间烟火,说话做事还是部队那一套。

若干年后跟朋友们聊天儿时,说起我的这段职业经历,有的朋友开玩笑说,当时你要是做团委工作,从那时候开始步入政坛,说不定会混上个一官半职哩。这只是一句玩笑戏言罢了,说明朋友们还不很了解我。依我这个人的秉性,别说是当不上官儿了,就是当上个什么官儿,很可能比1957年跌得更惨哪,因为,我实在不会当官儿的那一套。何况在当时那个年代,政治命运完全不由己,不是你会不会当官儿,而是让不让你当官儿,这才是事情的真正关键。不过我倒是很庆幸没有从政,如果我只学会当官儿的本领,最多再学点“厚黑学”和听话,恐怕我这辈子就更不会消停,每一天都会受着良心谴责,还得虚伪地应付各种人,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好过呢?

当时交通部的单身公寓,就在这条羊管胡同里,这条胡同就成了我的家。羊管胡同距北管公园(现在俄罗斯大使馆所在地)、交道口都不远,早晨和黄昏到公园散步,节假日到交道口看电影,或者到北新桥逛书店,就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,日子过得倒也算平和自在。尤其让我感到高兴的是,在羊管胡同单身公寓里,有几位喜欢文艺的翻译和工程师,由于爱好相同使我们成了朋友。只要有时间大家就凑到一起,谈论诗歌、小说、电影、绘画,有时还用留声机放音乐唱片,什么贝多芬、施特劳斯、柴可夫斯基、莫扎特等等,这些世界级音乐大师的作品,我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和接触的,从此也就喜欢上了西洋音乐。

那个时代的工程技术人员,各方面的文化底蕴都很深厚,平时的业余爱好也很广泛。有的嗓音不错的人,兴致来了嗓子痒了,就情不自禁地唱起来,西洋歌曲、国粹京戏、地方小调,经常在小院里回荡。还有的人会拉小提琴、手风琴,就把美妙的琴音献给大家。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个“沙龙”。到了周末单身汉们就更忙,有女朋友的忙着去赴约,没有女朋友的忙着去跳舞,整个公寓里只留下管理员,看守着这个空荡荡的院落。星期天是睡懒觉的时候,不到十点钟没有人起床,一起床立刻又会热闹起来,喊的,唱的,打闹的,逗乐的,乱哄哄地如同旧时的戏园子。然后就是用煤油炉子做饭,仨一群俩一伙地“拼锅”,南北不同的口味儿,来往关系的远近,都可能成为这种组合的因素。因此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,被打成“反党小集团”的人,根据就是在一起玩乐吃喝,当然,还有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。

在我住进羊管胡同的第二个年头,就是1955年,发生了那场轰动中外的“反胡风运动”。开始是文化界后来又波及全国,到处查找与胡风有牵连的人,好像生怕“胡风集团”的声势不大,凡是能沾上点边儿的人,都没商量地往胡风集团里推。我喜欢文学又有沾上边儿的朋友,于是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审查批判,第一次成了“政治运动”的运动员。其后相隔两年多的时间,就是1957年,在人为制造的更加残酷的“反右派运动”中,我又没有逃脱挨整的命运,而且这一次彻底地把我推进苦难深渊。这两个毁我青春生命的“政治运动”,都发生在我居住羊管胡同的时候,这样,这条弯弯曲曲的羊管胡同,正好预示着我此后的前途,同样也是漫长、曲折而坎坷的……

在这条羊管胡同里,我只居住了三年多,它给予我的欢乐是那么短暂,可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光彩,却从这里开始暗淡了20多年。20多年后从外地回到北京,多少次想走近它又怕走近它。在这样矛盾心情的折磨下,度过了许多年以后的一天,开会到东城区交道口文化馆,距羊管胡同不过几百米远,实在忍不住冥冥中的诱惑,终于忐忑不安地走进羊管胡同。在记忆中的方位找了好久,还向几位居民打听过,可是胡同没有了当年模样,那个25号院早不复存在。时光的流水冲垮了往日景物,却没有洗刷掉我记忆的忧欢。此刻回首,对于羊管胡同,我真不知怎么是好,欲说无言,欲哭无泪,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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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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