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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年轻时有个习惯,在睡觉前要看书;为了翻阅的方便,书都堆放在床头。这些书中有的是经常想看的,如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唐宋名家词选》等,有的则是刚买来的新书,准备有时间随便翻看。一个光棍汉的床,别说是堆着书了,连脏衣服都堆放,没有一点遮拦。来我屋里串门的人,坐在床上随手翻书,这是很正常的事,我从来也不介意。何况这种习性并非我一人有,许多单身汉都是这么邋遢。可是万万没有想到,问题就出在这里,灾难就从这里开始。

     距“反胡风运动”开始前不久,诗人鲁藜的诗集《星之歌》出版,附近的新华书店都未到货,我特意跑到王府井新华书店,买来这本我喜欢的诗人的书。放在枕头旁还未顾上看。一天,一位同公寓的人来串门儿,他顺手拿起这本诗集看,我以为他对诗有兴趣,就主动地向他介绍说,这位诗人是天津的,挺有名气,我上中学时就读他的诗,还听他讲过诗。不承想就是这么一句话,让他记住了,在“反胡风运动”中,他检举了我,这本诗集竟成为我的“罪证”,非让我交代跟鲁藜的关系。

    随着《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材料》连续公布,“反胡风运动”也逐渐在全国范围内展开,从最初的文艺界扩展到各行各业。报上每公布一批材料就加个编者按语,其中最为厉害的一段是这样写的:“过去说他们好像是一批明火执仗的革命党,不对了,他们的人大都是有严重问题的。他们的基本队伍,或是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特务,或是托洛茨基分子,或是反动军官,或是共产党叛徒,由这些人做骨干组成了一个暗藏在革命阵营的反革命派别,一个地下的独立王国。这个反革命派别和地下王国,是以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恢复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统治为任务的。”据说这个报纸“编者按”,是由毛泽东亲自撰写的,又把运动的纲上得这样高,自然会起着导向作用,整人哪有不扩大之理。公布的所谓胡风集团反革命证据材料,其实都是胡风与友人之间的平常通信,加以整理、推测和臆想就成了问题。这股风一刮起来,就自然不会消停,不管是真是假,只要沾点边儿,你就甭想跑掉,先审查批判一通再说。

这些信中有几处提到鲁藜,告密人想起了我这本诗集,就在学习时跟领导打了小报告,说我保存一本鲁藜的诗集,很可能跟鲁藜如何如何。此人是别的司局的干部,跟我本不在同一个司,劳动工资司想整我的人,正愁没借口不便下手,一见转来的材料是我的,政治神经立刻兴奋起来,马上派人来找我谈话,问我为什么要买这本《星之歌》。我觉得这算不得什么问题,就如实地告诉他们说,鲁藜是我喜欢的诗人,中学时就读他的诗,见有他的诗集出版,我就买了。完全出于负责的态度,我用非常平静的口吻,说明事情的真实情况。

来人是我的团支部书记。我的话音刚落,他就尖利地高声说:“你这是为胡风集团喊冤,照你这么说,这些人都是正经的好人,那党中央干吗还要搞运动?你必须如实说清与他们的关系。”

天哪,真未想到,很简单的事情,竟然搞得这么复杂。幸亏还未发现胡风集团成员有卖粮食的,如果有的话,照他们这样的逻辑推论,我真不知这些革命者吃不吃粮。这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,这位团支书本来很端正的脸,此时一下子变得歪斜了,在我的眼睛里显得非常丑陋。在残酷的政治运动中,可以让人变脸,这我早就知道;还可以让人变得很丑,却是第一次察觉。当然,在后来的“文革”运动中,我发现更有甚者,还可以让一些人变态,以至于失去人性和人味。厉害者甚至六亲不认,连父母都打翻在地,还要狠狠踏上一只脚,以此显示自己比别人更革命。

对于他的这种牵强说法,我当然不会服气,就不客气地质问他:“是这本书先出版的,还是运动先搞的?如果知道这些人是坏人,别说我不会买这本书,恐怕出版社也不会出。”他一看我没有服软的意思,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,扔下一句“这样对你没有好处”的话,就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。团组织跟我第一次试探性“交锋”,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就这样结束,彼此好像都明白无误地表示:一个要整人,一个不服气。

这样一来更激怒了一些人,紧接着就是让我交代朋友关系,深挖不安心机关工作的思想根源。尽管我那会儿算不得是个听话的人,个性也还是比较有棱角的,但是思想上仍然没有摆脱愚忠,再说自己又未做任何亏心的事,交代就交代呗,就把平时跟我来往的算得上朋友的人,一一向组织老实地作了交代和说明。我当时天真地认为,我的朋友都是非常正派的人,既然组织想了解他们的情况,我说一说也无妨,何况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如实地跟组织交代也是应该的,就异常爽快地讲述了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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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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