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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解放军部队机关的时候,我就想到北大中文系读书,转业以后工作不合心意,报考大学的愿望越发强烈。为了能圆上北大中文系的梦,报考前一年所有的业余时间,我几乎都用来复习功课了。当时考虑自己的古典文学不行,特意请北大中文系褚斌杰老师给我辅导,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一年多的时间,自认为完全有把握了这才正式报考。

那会儿正在号召向科学进军,国家希望有条件的青年干部,以调干生的资格报考大学,我觉得自己是不应该有问题的。一是我已经认真做了准备,二是我已经发表过作品,三是我做过编辑工作,比之有的调干生条件优越。经过一番努力和争取,领导上终于同意我上学时,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。我的北京大学的师友们,我的正在俄语学院读书的女友,大家也都热心地帮助我,有的给我找辅导材料,有的帮助我分析情况,这就更坚定了我的信心。经过多日的忙碌,总算拿到准考证了,情绪再也无法安宁,我的心立刻飞到了北大。仿佛拿到这张准考证,就如同拿到入学通知书,觉得自己成了最幸福的人。

同住室的两个人,这时出差去了上海,宿舍里只有我一人。为了调整好自己的情绪,临考的前一天下午,我有意识地放松自己,什么也不去想,什么也不去干,泡了一杯浓茶,打开收音机听音乐,有滋有味儿地消闲,以便考试时有个好心态。直到天渐黑的时候,到附近经常去的一家小馆,吃了一碗馄饨两个烧饼,回来依然静静地坐在屋里。

什么叫幸福,什么叫快乐,什么叫惬意,什么叫价值,这些向往已久的东西,今天我全享受到了,明了啦。头脑只想明天如何考试,别的事情几乎荡然无存。许多天以来的疲倦和紧张,忧虑和期待,此刻统统被幸福所代替,唯一企盼就是时间快点过,好让我早点走进考场……

正在我独自享受这美好时光时,突然有人来敲门,以为是朋友来看望,我忙去开门,一看是交通部保卫处的两个人。我开始预感到有什么情况,不然,这两位“不速之客”,是不会傍晚登门的,但是,无论如何不曾想到,他们的突然到来,竟然跟我的考试有联系。更不会想到,我命运的绳子,从此由别人牵着,开始在苦难中艰难跋涉。

他们坐定以后,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点的人,先是煞有介事地询问我,考试准备得怎么样,有没有困难,准考证拿到没有,等等,我都如实地做了回答。然后,他让我拿准考证看看。我以为他们在关心我,赶紧从抽屉里拿出来,爽快地递给他们看,我想他们准会说些鼓励话。不料那位年长者接过准考证,连看都未看上一眼,立刻板起像个大馒头似的胖脸,说:“部里运动办公室决定,不让你去报考大学了,先把你的问题讲清楚了再说。”

哦?!这对于我不啻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祸,多少年的梦想,多少年的准备,就这样被轻慢地毁掉了,我的脑袋立刻膨胀起来,眼前顿时成了一片漆黑,方才独享的快乐立刻消失。感觉就像雨天被雷击,整个神经系统都麻木了,愣愣地一时不知所措。

稍后,清醒过来,第一个直接反应就是,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,绝不能跟他们善罢甘休。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,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说:“你们怎么能这样呢?太不讲情理了。明天就要考试了,好歹总得让我考完吧。我又跑不了。再说,我又有什么问题好说清楚呢?”

这两个人见我来了火儿,大概是怕闹不好出什么事,说了句“这是部里决定的,我们无权改变”。而后,就匆匆忙忙地走了。连半句的安抚话都未说。考试没有准考证,等于放风筝没有线,想得再高也飞不起来,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,立刻袭上我的心头。

他们走后,我独自在屋里,越想越生气,气他们不讲理,气自己太窝囊,拿起那些课本书来,啪啪啪,狠狠地摔在了地上。可能是声音过于大了,惊动了同公寓里的人,他们都走进来安慰我。有的说,别着急,不行等明年再考,反正你还年轻呢;有的说,说不定过一会儿把准考证还给你哪。还有人表示去为我求求情。总之,在当时那个年代里,没有一个人敢主持公道,更不会怀疑组织会有错,因此,只能说这些空泛的人情话。不过,这在当时那种情况下,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,我一直感激着这几位同事。

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事,既感到委屈,又感到害怕,只能在忍耐中期待组织上开恩。我天真地想,像我这样一个青年人,从学校到部队,从部队到地方,进入社会不过三四年的时间,如果组织都要产生怀疑,反过来讲,那我还能相信谁依靠谁呢?说不定真像大家说的那样,过一会儿给我送来准考证,先让我去考试,考试回来再接受审查。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直到夜里12点还无动静,我知道再也没有指望了,就钻进被窝准备睡觉。

人躺在床上,却怎么也睡不着,来来回回地折饼。想想多年的大学梦,想想一年备课的辛苦,想想这整人的政治运动,想想这难测的审查结果,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。我开始对自己的过去后悔起来,当初不该背着家里主动参军,自己觉得是爱国的进步行动,到了这时候照样不被信任,干吗非得上赶着找苦恼呢。真是活该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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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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