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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所谓问题了结以后,代表组织跟我正式谈话的,是我一向尊重的温士一处长。那天我走进她的办公室,如同母亲对待受委屈的孩子,她让我坐在她办公桌对面,先把一杯早泡好的茶推给我,然后询问我近来的情况。过了片刻她才说到正题。

温处长首先跟我说,革命青年应该正确对待组织的审查,参加革命就要经受各种考验,并列举了延安整风时的例子,说某某人被当成国民党特务审查,险些被处决,最后证明没事照样为革命奋斗,现在就在某部任副部长。然后,她把组织结论拿出来,一句一句地念给我听,有的地方还做些解释。结论的大概意思是:经过组织外调审查,没有发现跟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有组织联系,只是有“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名利思想”,不安心机关本职工作,一心一意想写作成名,经过团组织多次教育、帮助,有一定的悔改和进步表示。云云。看着这个所谓的政治结论,即使再不满意也不好说什么,谁让自己主动讨要说法呢?只好不情愿也得情愿地接受。

看着温处长那张慈祥的脸,心中真是百感交集,不禁想起不在身边的母亲,恨不得扑进她的怀抱,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,以解心头的郁闷和委屈。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人在外边受了委屈,想到的第一个人,绝对不是别的人,一定是自己的母亲。在这个世界上,最疼爱自己的人,最理解自己的人,只有自己的母亲。而我远在天津的母亲,却并不知道她的儿子,此刻所受的委屈和折磨,倘若她知道这些事,相信她一定会心急如焚,跑过来分担儿子的痛苦。整人的人也有父母子女,他们就不能从亲情角度想想吗,政治竟然可以使人变得如此冷漠?!我始终想不通。

温处长谈话的用意我是理解的,她的好心和真诚更令我感动,只是不能从思想上真正接受。以我当时的单纯想法,认为,人都是有尊严的,无论是组织还是个人,只要你整错了人家,就应该公开赔礼道歉。现在你们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,说得实在太轻松太不负责任了,可是,我却失掉了一次可能到北大读书的机会,女朋友也因我的所谓问题而分手,这未免太过于不讲道理了吧。难道人的政治生命就是这样不值钱?难道对人的处理就可以这样轻率?我实在有些想不通,却又不便更多地说什么。何况说了也没用。在组织面前有理也是无理。

考虑到温处长跟我的关系还不错,她又在许多事情上给过我帮助,相信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她情愿,我再有气也不能撒给她,就自认倒霉地克制自己情绪。这次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。但是,留在我心上的阴影,积在我胸中的愤怨,却没有丝毫的消释。这就是在1955年“反胡风运动”中,我遭遇到的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。从此情绪变得异常消沉。

一个刚刚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曾经满怀热情地投身革命,却反过来被怀疑和伤害,再能宽容的人恐怕也有想法。无端挨整、报考大学受阻、失恋,这三重灾难如同三把尖刀,狠狠地插在我的心窝儿里,越想越窝囊,越想越痛苦,我的精神和身体都有点吃不消了,事情过后不久就又病倒。每天下午都发低烧,并伴有轻微咳嗽,经医院医生检查,肺结核病又复发。医生不得不让我全休。从此又过起了病号生活。

当时也是病号的高贯中、于文质,这二位同为交通部的青年干部,尽管跟我不在一个司局里工作,只是一起休病假、就医、吃病号饭,认识后成为很好的朋友,在后来他们给过我许多关怀。一直到我被划为“右派”许多年,他们都不曾对我有所歧视,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实属难得。现在我们都已经进入老年了,经过几十年风雨吹打的友谊,却依然保持年轻时的真诚和纯净。

到我能够勉强上半班的时候,“肃反运动”已经接近尾声,到底抓了几个“反革命分子”,我连问都不想去问,从我自己被整的情况推测,相信同样会有人成“冤屈鬼”。只听说一位杨姓的同事,因在辅仁大学读书时“破坏学运”,被保卫部门带走审查去了。这位身材瘦高说话和气的同事,是个地道的老北京,知识分子家庭出身,给我的印象是个老实厚道的人。所以对他的事我怎么也不敢相信。再退一万步讲,就算他有点所谓的历史问题,那也是年轻时候的事,对共产党缺乏一定认识,人家现在表现不错,总不能死揪着不放吧。听说此事以后,我在心里这样想。

我是1954年从部队转业的,旧军装还没有彻底脱掉,地方机关是怎么回事儿,更没有完全闹得清楚,1955年就被狠狠地整了一通。别提心里有多么别扭了。这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部队来。以我当时的经历和体验,比之地方机关的某些人,部队的人似乎更好相处,如果我还在部队服役,绝对不会遭此大难。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理解,部队的战友情谊的可贵,可惜这已经不再属于我。现在更现实的事情是,病愈后下一步怎么办,是继续报考大学,还是换个新单位,反正我得离开交通部。绝对不能跟那些整我的人,在同一个大楼里办公,抬头不见低头见地活受罪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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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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