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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忆中的北京市,20世纪50年代的市区面积,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大。那会儿的和平里一带,就类似今天的新区了,只是当时没有这么叫。后来离开交通部机关,被调去做编辑工作,我供职的这家报社,就在和平里办公。和平里这个地名不错,有种祥和平安的意思,只是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”,在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月,这个有着吉祥名字的地方,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祥和。相反,在1957年发生的“反右派运动”中,我遭遇到了更大的灭顶之灾,几天之内就沦为政治贱民,在社会最底层接受监督改造。

当时我所在的报社办公楼,就是现在的中央民族新闻出版大厦,只是改建得比过去漂亮多了,显得更有气派也更加新潮。前几年因事到民族出版社,刚进入大门心头就开始发紧,40多年前的痛苦往事像一件件利器,狠狠地剐着我敏感的神经。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,是无法真正忘却的;所谓的原谅和宽恕,那也只是虚伪的承诺。记住,不见得报复;记住,只是为了认识。没有鲜明爱憎,人,那还能叫人吗?

如今的和平里已经是个繁华地区,高楼林立,车来人往,大都市的喧哗完全掩饰了苦痛的历史。我退休的中国作家协会,我供职的《小说选刊》杂志社,办公地点现在都在和平里。我有时走到那里,被熟悉景物触动,马上就会想起1957年的和平里,想起和平里就会想到“反右运动”,以及在此之前的“反胡风运动”。那里毕竟是我的罹难之地,比之别的什么地方来,总会有种异乎寻常的感触。这种感触,说又说不出来,挥又挥之不去,别别扭扭地存于心里。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剔除。

“反胡风运动”结束以后,不,正确地说,是对我的审查停止以后,我就开始因病休养了。这一晃就过去三个月,病情稍稍有所好转,医生就让半休半工,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上班。这时真不想走进交通部那座办公大楼。上班如何跟整我的人相处,养病时我就一直在想;这会儿真的要面对面了,我打心眼里感到发憷。这倒不是我有什么理亏,更不完全是自己好面子,而是挨整后深深觉得,这被称为人的高级动物,实在太难以琢磨和相处,万一关系处理不好又要倒霉。可是总不能不上班啊,为了生存的这碗饭,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大楼,强打精神去面对现实。

让我未想到的是,可能是领导考虑到了我的处境,或者是考虑到了我的爱好和志趣,对我的工作早有了新的安排。我病休之后刚一上班,劳资司的秘书就来通知,说领导上要找我谈话。起初我心里直犯嘀咕,不知又做错了什么事,尤其是见张清华副司长和温士一处长,这两位女领导一起跟我谈话,这架势让我着实出了身冷汗,怕又要有什么祸事临头。经历了这次运动,被莫名其妙地整一通,对于组织对于什么人,我都没有了信任感,更感觉不出谁有什么神圣。这时在我看来人就是人,为了一己私利和政治需要,昧着良心说瞎话做坏事,这样的人难道还少吗?

她们谈话以后才明白,在她们二位的建议下,经过交通部政治部批准,决定调我去报社工作。

张副司长很动感情地说:“按你的情况,上大学是没问题的,我们心里明白。不巧碰上了这场运动,把你给耽误了。我们共事一场,觉得很对不起你。”温处长也说:“考虑你做过编辑工作,又喜欢文学,经张副司长提出,司里别的领导也同意,想让你去报社工作。”

听了这两位领导的一番话,我的泪水立刻潸潸流出,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这倒不是为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,而是为这两位老大姐的理解和体贴,使我这个刚刚挨过整的人感到温暖。在那种境况下,能有人理解、关怀,如同夏风冬阳,实在太不容易啦。今天想起来,依然感到欣慰。可惜这两位大好人,她们自己的命运,后来也并不很好。若干年后再次见到温处长时,她已经被下放到北京一所中学当校长;后来听说张副司长的爱人、监察部副部长王瀚,被划成“右派分子”开除党籍。当然,在政治比较清明以后,这位老革命干部,同样被平反恢复名义,只是不知工作是怎么安排的。

当时交通部有两张机关报,一张是《人民航运报》,一张是《人民公路报》,都是学习苏联办的产业报。前者是给海员读的报纸,后者的读者是公路系统职工,这两张报都是对开大张四版的周三报。出于对江河湖海的钟情与热爱,我到了《人民航运报》,在文化生活部编“浪花”副刊。从此我的“生活画册”,又翻开了新的一页,只是那“画页”越来越暗淡,“出版”不久就被无情地践踏。

我们这个文化生活部,有四个编辑,负责人叫房仲甫,很有点旧学根底儿,新派作家中他最喜欢蒋光慈,刚一见面他就给我背诵蒋光慈的《少年漂泊者》,他早年读书学的是新闻却喜欢文学,跟作家林斤澜、高晓声先生等是大学同学。“反右”之后他调到山西人民出版社,这些年专心研究中外水运史,出版两种学术著作《中国水运史》《海上七千年》,据行家说都很有学术价值。另一位编辑叫谢德忠,是文工团演员出身的小说家,“反右”后调到《山西日报》做副刊编辑,可惜英年早逝。还有一位是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苏铭,在“反右”中跟我一起被划“右派”,从北大荒劳改回来后分配到兰州。这三位同事的年纪都比我大,他们各方面都很照顾我。

在报社还有两位写诗的朋友,一位是四川人胡荣谦(胡牧),他是诗人沙鸥的同学,从大学时代就开始写诗,“反右”后调到徐州做教育工作;另一位是跟我年龄相仿的赵惠民(赵越),他在“反右”之后调到山西省歌舞剧院,现在是位著名的歌词作家,写过不少有影响的歌词。谢德忠和赵越调到山西后,认识了当时在山西的诗人公刘,他们曾经跟公刘说起过我,这样又让我跟公刘有了联系。特别是谢德忠,知道我要结婚,特意寄来一套《中国文学史》,当做新婚礼品赠送给我。在大讲“阶级斗争”的当时,我这个身处逆境的“摘帽右派”,能够获得老朋友的真诚祝贺,这对我可以说是莫大安慰。这也是我结婚时收到的朋友的唯一贺礼。

报社副刊部这个小环境,在我看来还是蛮不错的,工作时心情也比较舒畅,“反胡风运动”中那些不愉快的事,我也就渐渐地不在意了。何况这份工作又是我喜欢的,干起来也就格外地卖力气。因为我比较喜欢诗歌,那时又正在学习写诗,副刊的散文、诗歌稿件,老房就让我来处理,我就想办法约稿组稿,很快就打开了局面。许多著名作家、诗人、编辑,像蔡其矫、邵燕祥、公刘、沙鸥、巴波、海默、雷加、考诚、马丁等,我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,有的还给我寄来诗文发表。那时是我真正进入文学圈儿的开始,既然没有能到北大中文系读书,就想在这个岗位上认真干点事。

 

这张报纸的副刊跟其他报纸副刊一样,每天都有大量的自由来稿,其中最多的就是诗歌稿件。这些诗歌稿件大都出自海员之手,海员们的文化程度都比较高,又有远洋航行的浪漫生活,许多人愿意写诗抒发感情。更多的海员即使不写诗,生活在大海上的他们,好像天生也都是诗人,平日里非常喜欢读诗。给读者提供更多优秀诗作,就成了我这个诗歌编辑,经常要考虑的重要问题。

有天编辑部开会研究业务工作,我提出是不是请一位著名诗人,给这些稿件写一篇指导性文章。编辑部经过研究表示同意,我就决定请诗人邵燕祥来写。我之所以想到邵燕祥,一是我比较喜欢他的诗,二是他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管工业报道,自然是位最合适的人选。

20多年后我与邵燕祥成了朋友,有次曾跟他开玩笑说:“燕祥,我上过你的‘当’。”他听后为之一愣,大概是不解其意。我告诉他,在抗美援朝时他写过一首诗,题目是《你们的战歌就是凯歌》,当时,在天津市的中学生中,很有鼓动和激励作用,几乎大小会都有人朗诵,我们学校还编成集体朗诵诗。我就是在他的这首诗,还有那支《走进军干校》的歌鼓动下,离开温暖的家投笔从戎的。这算是后话了。却足见邵燕祥这位优秀诗人,他的作品对读者的影响之大。

我找邵燕祥约的这篇评论稿件,记不得是通电话还是写的信,反正很快就跟邵燕祥联系上了。我拿着这些作者的诗稿,如约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大楼,当面交给了诗人邵燕祥。见面之后我才知道,这位我敬仰的诗人,原来只比我长一两岁,属于同一时代的人,说起话来当然也就投缘。他文静的举止,诚恳的待人,没有一点年轻得志的架子,是当时的诗人邵燕祥,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。临别他送给我一本诗集,好像是写长江的多人集。这也是他送给我的第一本他的书。此时他正准备出国访问,说到请他写文章的事,希望我能够宽限几天,等他从国外回来再说。

可是时间没有过多久,“反右派运动”就开始了,我接到邵燕祥的来信,以及退回的全部诗稿。他在信上说,事情比较多,挤不出时间,实在写不成这篇文章,向我表示歉意。后来才知道他正在受审查,再后来从报纸报道中知道,邵燕祥被划成“右派分子”。这就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,那场整人者自称“阳谋”灾难前后,我跟邵燕祥开始便结束的友谊。作为有才华和聪慧的诗人,作为正直和善良的同代人,邵燕祥给我的最初印象,从此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。

后来在政治环境允许的时候,我们的友谊又重新开始接续。我从内蒙古到北京时曾看望过他。在我的“右派”问题改正之前,以及回到北京的工作安排上,他都给过我不少关怀和帮助。这会儿同在中国作家协会领薪,又有机会在一起参加一些活动,彼此之间有了进一步的了解,邵燕祥的人品就更令我钦佩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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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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