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共产党号召大鸣大放那会儿,我的肺结核病并未痊愈,医生经常开假条让半休。报社领导让我参加整风运动,说是帮助党改进工作作风,开始我并不是十分情愿和主动,怕闹不好又生出什么事情来。后来想想自己作为共青团员,还是应该积极参加的,何况我的确有些意见想提。这时中共宣传工作会议刚刚开过,毛泽东在会上的讲话录音,各个新闻宣传单位都在播放,听后以为政治开始宽松,觉得提点意见总不至于怎么样。但是“反胡风运动”对我的伤害,使我对这类事有点心灰意冷,本想躲开弄不懂的这些政治,后来见人们都在诚心提意见,相信共产党是要改进作风,我就很认真地准备了几条意见。

报社召开第一次鸣放会时,我去医院看病没有参加。从医院回来的路上,经过中央戏剧学院,顺便看望一位同学,见这所大学校园里,到处贴有大字报,其中批评田汉的大字报最显眼,说田汉是个“大官僚主义者”,等等。我看完大字报,当时非常惊愕。田汉是位老革命,著名的大戏剧家,在我心目中是个大人物,居然连他也敢批评,我感到既疑惑又兴奋,认为党是真心要听意见了,不然谁敢在他的头上动土。在报社第二次鸣放会上,先听了听别人的发言,我就顺势提了一些意见。

我发言提的意见,主要是这样几点:一、共产党应该勇于承认错误,像“反胡风运动”、“肃反运动”,都整错了一些好人,应该向当事人公开赔礼道歉,这样做不仅不会降低党的威信,反而会增加受害人对党的信任;二、报社有的党员负责干部,例如编辑部主任姜××,党的生活组组长周××,他们的作风实在不够正派,拉拉扯扯搞小圈子,特别是周××不学无术,只会溜溜拍拍,根本不像个正经文化人;三、报社的年轻人不少,应该大胆起用青年人,青年人有锐气,敢于提出不同的意见,不要等着他们把棱角都磨圆了,觉得顺手了再使用,那样无益于工作和个人成长,等等。

当然,由于在“反胡风运动”中挨过整,我的发言难免带有个人情绪,有些言词也就过于激烈难听,这就让听的人觉得不够悦耳,但是绝对没有任何攻击的恶意。可是就是这样几句真心话,说了总共不过10来分钟,我就理所当然地成了“右派”,一条被“引出洞”的“蛇”。用10分钟的发言换来22年的打击。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,全部都毁在这10分钟里。

有了这一次的沉痛教训,后来的许多年,凡是以组织名义征求意见,我都格外的小心,揣摩是不是在搞“阳谋”,以免再次成“蛇”被骗出“洞”。

我们报社驻上海记者赵琪,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生,算是一位懂得新闻业务的人。这次他回到报社参加鸣放,为了改进工作提了个办报方案,他拿给我看,说:“你年轻,能接受新事物,这个方案你看看,给提点儿意见。要是同意,你就签个字。”我看了以后,觉得这个方案不错,体现了内行办报,就在上边签字表示赞成。这个方案后来被定性为同仁办报,认为目的是要取消党的领导,我签字表示赞成,就理所当然地是反党。这样一件区区小事,不管其有无合理成分,就轻易地被定性处理,在中外古今怕是少见,而在当时的中国政治生活中,却是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了。

 

赵琪当时被划为“极右分子”,先于我们遣送农村监督劳改,其“罪行”并非仅仅因为这个办报方案。朱正先生所著《1957年的夏季: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》一书,引用了赵琪当年在全国记者协会座谈会上的发言,赵琪说:“领导机关所有制的报纸有这样几个特点,一、公文指示多;二、教训口吻多;三、首长言行多;四、有些话不便于讲;五、有些话不准讲。”他把《文汇报》、《新民报》等等称为“人民群众所有制报纸”,认为这种报纸新闻多、服务周到、新闻人物活动多,什么话都可以讲。在列举了机关报的几大特点后,他拿“人民群众所有制报纸”,跟机关报做对比说:“单纯代表领导机关意见而不为读者说话的机关报,它的生命已经危险了。”这可能就是他被加重处理的主要原因。有了对他这样的处理,我又赞同他的方案,当然也就不会放过我。

如今的赵琪先生,已经是位耄耋老人。我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劳改,2003年接到他的来信才知道,他也被发配北大荒军垦农场,只是不在850农场,而是在853农场,跟我不在同一个军垦农场,所以在北大荒没有见到他。从北大荒回来,他又去了江西劳动,“文革”中又受不少罪,直到离休才回到上海,跟一家老小安度晚年。

按照我当时的年龄、经历,说实在的,要是说点软话、顺耳话、求饶的话,当权者放我一马也有可能,但是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这样做,更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误。想整我的人见我不给台阶,那就更有理由打我于地狱之中,此时被我提意见的姜××等人,正在领导着“反右派”运动,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的态度不好。主要是在一个问题上,我跟这些人顶了牛:当权者说:“共产党不是抽象的,是由一个个党员组成的,你说党员溜溜拍拍、拉拉扯扯,这就是攻击共产党组织。”我说:“如果说给党员提意见就是攻击共产党,那这个党员的不正之风算谁的?要是说算共产党的,我就承认是攻击共产党。”他们在逻辑上讲不通,完全是强词夺理,但是又怕丢面子,就以污蔑共产党为由,又给我加了一条“态度恶劣”的“罪状”。

《人民航运报》属于交通部政治部,当时的交通部部长章伯钧,是章(章伯钧)罗(罗隆基)联盟的头面人物,交通部也就成了反“右”重点单位。凡是部里召开的反“右”大会,不管是批判章伯钧的,还是批判别的“右派”的,都要通知我去参加;因为我在报社做编辑工作,首都新闻界的反“右”批判会,也得让我去陪听陪批,说是从中受些教育,光在《北京日报》社召开的会,我就去了两三次,那时终日都在提心吊胆地过活。

有次在团中央大礼堂开会,批判青年作家刘绍棠,还特意指定两个人陪我去听,理由是我也写东西,这样受些教育更直接,回来还要谈体会谈教训,一时间弄得我精神负担很重。我当时又没有成家,每次开完会回到宿舍,同室的人也不敢搭讪,心情感到非常苦闷和压抑,就干脆在街上到处瞎逛,直到深夜再回宿舍睡觉。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,不是去电影院看电影,就是独自到公园里坐着,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。敢情人离开群体的确不好受,难怪在历次政治运动中,整人者动辄就喊叫“划清界线”,在精神上孤立被批斗对象,目的就是要在心灵上“动刑”。

一天下午我正往北管公园的方向走,不经意间发现有人跟着我,想甩也甩不掉,就干脆来个猛回头,然后迎着他走过去,他想躲又一时躲不开,只好愣愣地站在那里。我到了跟前一看,原来是部保卫处的干部,尽管说不出他的名字,却还熟悉他的模样儿。我很不客气地质问他,是谁指派你的?我又不是特务,怎么还来盯梢啊?被我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弄,这位年轻人感到很尴尬,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讷讷地解释说:“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,又不是我自己愿意来。”看这个人还算比较老实,那副为难的样子着实可怜,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。

次日,保卫处来人特意跟我解释说:“有人汇报,说你每天都是三更半夜回来,领导上怕你想不开,万一出点事不好交代。我们就派了个人‘保护’你。”动机到底是真是假,只有他们自己知道,不过他这么一说,我反而不好说话了。反正在我的思想里,绝对不会相信,还有如此的好心人。何况盯梢和“保护”,谁又能够分得清呢。

其实,他们根本不了解我,我的生命刚刚开始,我才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哩。既然我已经被拖进苦难中,再大的苦难我也准备去接受,再说,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怀疑我,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。如果连我这样的意见都难容,所谓的鸣放、提意见、整风,统统就都是假的糊弄人的了,今后再有这样的事谁还相信呢?正是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,我才没有完全失去信心,相信党会实事求是地对待,最多不过像“反胡风运动”那样,把我批判一番了事。这么往好处一想,心路仿佛就宽了,别人说什么,怎样对待我,我根本不去过多地理会。随着运动渐渐接近尾声,我就更不去多想它了。

恰好这时我祖母病重,我就请假回天津探望,借此机会正好可以休息几天……

就在我请假要回天津探亲时,报社接到中共中央宣传部通知,中央各部委的报纸要撤销,业务人员由中宣部统一分配。整风、鸣放、反“右”,这些不断翻新的花样儿,本来已经把人搞得心乱如麻了,突然又传来报纸停办的消息,人们自然越发心神不安起来。比之关心政治运动,人们更关心自己的去向,人人都在想办法探听消息。不久听部里一位熟人说,交通部政治部与中宣部初步决定,我们报社的王文祥(原《人民日报》海外版副总编辑)和我,《人民公路报》的王舜华(曾任《体育报》总编辑)和许岱(原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委)等去《中国青年报》,李牧生(民主党派人士)去《光明日报》,这两家报社的其他人,除少数人留在交通部机关,大都分配到各省市新闻出版单位。听了这样一个小道消息,我自然比谁都高兴,自以为这场灾难躲过去了,不然不会这么“优待”我。

人员分配方案初步确定,鸣放的事就再无人过问。我想总不至于有大的变化了,一天下午,我踏踏实实地离开北京,回天津探望病中的祖母。在我们家我是长孙,自幼祖母就很疼爱我,这会儿祖母病了,我想应该多陪伴她几天,再说报社正处于动荡时期,大家都无心思干别的事,索性在家里多待了几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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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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