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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北京前门火车站的建筑,早已经改成铁路俱乐部,供现代人来消闲时玩耍。由于这座建筑并不美观且名气不大,正被一批又一批的新建筑淹没,真正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了。而对于我们这些当年的“右派”,它永远是个标志性的建筑,许多人被发配到外地劳改,都是从这里乘火车远行的。现在有时去前门一带办事,看见这座建筑物的时候,哪怕只是不经意地瞟上一眼,我的心海立刻就会怒浪翻腾。当年离开北京去北大荒的情景,依然会非常清晰地呈现出来,仿佛半个世纪的岁月没有前行,还停留在当时的光阴指针上。

    我的“右派”资格既被确定,离开北京也就必然成定局。传说中的去《中国青年报》未被证实,就是证实也毫无实际意义,分配去《青海日报》又不愿意去,至于最后到底确定去哪里,还得等待上级领导的通知。我就边等待边收拾东西,顺便向在北京的亲友告别。好在我是个光棍汉,两条腿一抬说走就走,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拖累。唯一感到为难的是,如何跟我的父母说。尤其是我那胆小怕事的母亲,她要是听说我离开北京,一定会朝坏处胡思乱想。那年我参加军干校,就是背着母亲走的,全家人为此担心多时。如果这会儿她知道了我要离开北京,尽管不懂得什么政治运动,更不会相信自己儿子是坏人,但是她也一定会犯嘀咕。倘若因此让她伤神生病,我岂不是成了不孝逆子?

    万幸的是“反右运动”以后,全国各地都有干部下放,左派与“右派”,好人与“坏人”,劳动与劳改,局外人谁也分不清楚。何况那会儿的人,愚忠多于思考,盲从胜过独行,上边说什么都相信,根本没有人去较真。我就说是正常下放,家里人绝不会在意,更不会找我来追问。但是必须得提防“组织”,个别不正派的单位领导人,他们常常会以组织的名义,干些伤天害理的坏事情。例如,有的人被划成“右派”后,他们就通知家人所在派出所,家属也就成了被监督对象。还有的以划清界线为名,动员“右派”妻子离婚。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坏事,大都是以组织名义干的,谁也不好说出什么来。我当时唯一的请求就是,我的“右派”问题,暂时不要通知我家里,等事情过去一年半载,由我自己告诉我父母亲。最后在政治部办公室主任帮助下,经有关方面研究同意了我的要求。在北大荒劳动一年后,有次写信给我父亲,专门跟他谈了这件事,家人才知我被划成“右派”。父亲未主动向当地派出所“挂号”,家里人自然就生活得比较平安。结婚后儿子出生留在天津,这时正是经济困难时期,全国饿死的人以几千万计,当政者顾不上搞政治斗争,给儿子上户口就比较顺利,否则一追查我的政治身份,谁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呢?看来,我当时的提防还是对的。

     我不愿意去青海的想法,反映到有关部门,等待了一些时候,正式通知就下来了。经过一番研究和协调,批准我随大拨儿“右派”,到北大荒军垦农场劳改。这时是1958年春天。

    生活工作将近十年的北京,让我得意让我落难的北京,就这样要渐渐地离我远去。从此,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事情,都将成为历史留在记忆中,愉快的也好伤痛的也好,都被这次沉重打击所代替,草芥之身将要承受新的磨难。这一去会不会回来,我没有一点儿把握,更不愿过多地去想,倒是未来前途如何,让我有点惴惴不安。不知道等待我的命运会怎样?想起来心里总是有种恐惧感。

     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出于响应党组织号召,会上说了几句真话,就付出如此高昂代价,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。但是,我并不后悔。我觉得人活着,就应该光明磊落,如果为了一时利益,就出卖自己的灵魂,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价值。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,就应该坚守自己的信念,如果连点自信心都没有,那活得还有什么滋味呢?在后来漫长的逆境中,以至到迈入老年的现在,我之所以会不改性情,恪守自己做人的准则,就是希望仍然活得像个人——有血、有肉、有情感、有品格的人。

     那是个凄风苦雨的春日,我们这批被流放的“右派”,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,渐渐地聚集在前门火车站,准备乘坐当日的一列火车,到陌生而遥远的北大荒去。这是我头次听说北大荒,假如没有这次的发配,谁会知道这个地方呢?就是此时知道了,对于它的真实情况,谁又能说了解多少呢?单从它的名字上看,就令人感到畏惧——寒冷的北方,无边的土地,苍凉的荒原。一些喝过洋墨水的人,会想起当年俄罗斯的流放地西伯利亚;一些听过中国评书的人,会想起古时我国那些罪官贬至的边塞。总之,大家此时心情都很复杂,还有种隐约出现的忧伤,只是谁也不说也不敢说。

    50多年前的前门火车站,来往的车辆不多,出行的旅客也少,我们离开北京那天,淅淅沥沥地下着雨,这批特殊的远行者,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。少数猜测出我们身份的人,都投来少许同情目光,无可奈何地摇头唏嘘,然后,就像躲避流行瘟疫,急匆匆地远远走开。沉闷的空气,痛苦的惜别,使这初春的雨天,显得格外的寒冷。今天想起来,都让人战栗。

    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下,“右派分子”帽子一戴,就等于脸上烙了钤印,有的连家人都划清界线,朋友和同事就更是退避三舍,因此,来车站送行的人都是至亲。从他们互相间称谓上看,最远的关系也就是姨姑血缘,更多的则是夫妻、父子、兄弟,别的人很少冒风险来送行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明哲保身,心明不语,是当时人们普遍的心理状态。

    我当时是光棍儿一个,家在天津,无牵无挂,自然没有送行的人。这样也好,感情上没有折磨,心灵上没有负担,再大的“罪过”也是自己扛着。这正是光棍儿的“优势”。在哭哭啼啼声中告别,离开后想起更不好受。

    这天,从早晨就开始下起雨,飘飘洒洒,湿湿漉漉,整个都城笼罩在阴郁之中。好像是心里明白的老天爷,有意怜惜这些无辜者,却又无力伸援手帮助,只好用泪水表示同情。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,到车站乘火车,上机场坐飞机,不是家里人用自行车载,就是搭公共电车汽车,或者是坐辆三轮车,绝没有现在这么方便。这一天也不例外。在我的印象中,用公家小汽车送的,是极个别的一些人,大都是划“右”之前,就享受高干待遇的,这次机关仍是出车送站。那天的前门火车站,显得非常拥挤,却很少嘈杂声,气氛异常沉闷压抑。连我这个无牵无挂的光棍儿,心里都像塞了团麻乱糟糟的,那种滋味实在说不出。

    在细雨霏霏的车站前,有的打着雨伞在交谈;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,有的在一旁轻声抽泣。他们说些什么,他们为啥哭泣,尽管没有谁真的能知道,但是谁都会猜测得出来。本来是朝夕相伴的恩爱夫妻,却因为一方罹罪发配而分离,从此天各一方两牵挂;本来是父慈子孝和美的一家,却因儿子一句话招祸去远方,从此老父不得不孤苦盼子归。这种从天而降的人为灾祸,谁能想得通谁敢说得出呢?只能用泪水冲淡心头重负,只能用虚语安慰破碎的心。人说世间最大的痛苦,莫过于生离死别,倘若是天灾尚情有可原,我们的分离却是人为造成,因此,这次的离别就越发痛苦。至于何时再相见,这一去可否归来,更是难卜的事情。

    在这些一起被发配的“罪”人中,有我认识的一个青年干部,跟未婚妻刚商量好准备结婚,他却被划成了“右派分子”。所幸的是他的未婚妻并未因他的遭遇离开他,当组织决定让他去北大荒劳改后,她毅然决然地跟他马上登记成婚,今天又特意来为她的新郎送行。这对新婚的年轻夫妇,手拉着手久久相对而视,既想亲热又不便亲热,既想劝慰又不好劝慰,只见两人的眼睛都挂着泪珠,那种皱皱巴巴的神态,那种凄凄切切的情绪,连旁观者心里都不是滋味儿。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,假如没有这场灾难临头,这对新婚的小两口儿,应该正在一起度着蜜月,享受人间的美好情爱。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被分开,一个留下,一个远行,生死茫茫的岁月揪着两颗心。这是何等可怕的人间悲剧,这是怎样无情的人为折磨,恐怕夫妻俩到了白头之时,回想起都会心怀难解的伤痛。

时间在沉闷的气氛里,一秒一秒地过去;离情在依恋的人群中,一点一点地流逝。

    稍后,开车的铃声终于响起来了,车站上立刻引出一阵骚动。远行的人说,照顾好孩子,别惦记我。送行的人说,别惦记家,照顾好自己。年长者说,说话做事稳当点儿,别再出事。年轻人说,您注意身体,我到了来信。这些听起来极其平常的话,在此时此地说出来,每一句都如同闷雷,击在乌云密布的心头,催落积蓄多时的泪雨,顺着众人的眼角流出。有的赶紧扭过头去,有的止不住地抽泣,是为不幸的命运悲伤,还是为难测的前途担忧,抑或两者兼而有之,谁也无法分得十分清楚。

    开车的时间到了。一列长长的墨绿色火车,在播放的“社会主义好,社会主义好,人民江山坐得牢,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……”歌曲声中,喘着粗气徐徐地启动,就要离开首都北京,向着茫茫的北大荒驶去。这些被划为“右派”的旅客,以及送他们远行的亲人,每一张脸都像这阴雨天,几乎没有半点儿爽朗。这时的列车上下,有的在抽泣着不停地招手,有的在长吁短叹地注目,仿佛是哪个不怀好心的人,故意把这么多的痛苦告别,集中在今天一起展示给人间,让善良的人经受沉重折磨。此时的雨下得更密了,此时的风刮得更紧了。就在这凄风苦雨的春天,我们踏上了漫长的驿路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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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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