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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为运送这些中央机关流放的“右派”,开往牡丹江的列车加挂了好几节车厢,这也算是铁路运输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次。这列火车所负载的重量,绝对不能用简单数字说明,它承载的是一段沉重历史。行驶起来异常艰难,路途不过几千公里,它却走了整整22年。好长好长啊。

    当列车渐渐离开前门火车站,把亲人送别的身影抛在后边,把思念和惦记留在不安的心中,一个个美满团圆的家庭,就这样从此远隔两地,过着梦牵魂绕的日子,他们心里涌动的会是什么滋味儿呢?我这个当时的光棍汉,实在想不出更不理解;后来我成家与妻儿三地分居,对于这种思念和惦记才有体会。不过即使是在当时,我们这些单身汉,虽然没有更多的家累,但是心中仍然有些苦涩,只是两种滋味各不相同罢了。

    人是有感情的动物。这种感情表现在恋群上,就是依靠群体快乐生存,一旦被孤立在群体之外,就再没有了活跃的生机。那个年代的政治运动,最惯用的迫害方法就是,把受害者跟正常人分隔开,让你有嘴不敢说话,让你有腿不敢走动,活活地闷压在忧郁的氛围中。你受不住这种窒息的折磨,就依照施害者的意愿交代,许多冤假错案都是这样造成的。我们这些人被划为“右派”以后,都曾不同程度地遭到过孤立,精神的压力和沉重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 现在离开了北京,大家的身份完全一样,再无孤立这一说,每个人的精神负担,好像都有不同程度的减轻。我乘坐的这节车厢里的人,大部分都是交通部的,有的人过去并不认识,此刻成了同命运的人,彼此之间很快就熟悉了。跟我在同一座格的人,有一位工程师,姓吕,交通部哪个局的忘记了。他的性格热情、乐观,一上车就主动跟我搭话。那时他也就是四十来岁,戴一副金框白玻璃片眼镜,远视近视在一个镜片上,看报时就用下半边儿,平视时就用上半边儿,他忽而抬眼忽而低眼,显得人十分精神。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,用随便闲聊消愁解闷。

    列车行驶两个小时,到达天津东火车站,正好将近中午。我急匆匆地走下车厢,站在车站的出站口,两眼直直地往市区张望。对于一个地方如此依恋,这在我好像还是第一次。涌上心头的滋味儿,甜蜜而又苦涩,欣慰而又忧伤,总之,一种混合的心态,在顽固地困扰着我。

    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(那时宁河县尚未划归天津市),我中学时代的最后时光,就是在这里度过的,我走进军干校的绿色军营,就是从这里出发的,现在我竟然成了“罪人”,在发配途中驻足在这里,真是百感交集却又难以言表。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的父母,想起了我的家人,想起了我读书的学校,想起了那年离开天津的情景,可是此时,我不仅回不了温暖的家,甚至家人来看都不可能,不由得泪水湿润了眼睛。痴痴地望了许久许久,直到开车的铃声响起,车上的人呼喊时,我才依依惜别地走进车厢。

    这位吕工程师,看上去大大咧咧,其实是个很心细的人,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,待我坐定以后,若无其事地问我:“你是哪儿的人啊?”我说:“老家是河北省宁河县,父母这会儿都在天津。”他听后“噢”了一声,似有所悟,就再未说什么。过了片刻他又问我:“北京的家,还有什么人?”我说:“我还没有结婚,我出来,就人走家搬了。”他笑笑说:“那倒也好,利索,不像我们,两边互相惦记着。”接着我们就聊起家长里短的事情来。

   说到刚才在北京前门火车站,“右派”家庭送行的情景,老吕对我说,他家里也有人来送他,这使他还多少感到点宽慰。他问我有没有人来车站送行,我告诉他没有。他说:“除了家里人,别人想来也不敢来啊,你不必在意。”我立刻告诉他说:“单位有两位同事,分别请我去家里吃过饭,就算是对我的送别了。”他说:“非亲非故的人,这会儿能做到这样,那就很不容易啦。”

   老吕哪能知道,其实比这更不容易的是,我说的这两位同事,一位叫王文祥,一位叫孙惠青,在《人民航运报》一起工作时,跟我并无太多过密的来往。在我被划为“右派”之后,从北京到北大荒,从北大荒到内蒙古,从内蒙古回到北京,在长长的半个世纪里,他们始终在关怀着我。即使在“文革”那样的年代,有的家里人都无情无义了,他们二位都不曾怠慢我,每次到北京都热接热待,这才是最最不容易的啊。这也是我一直引为自豪的真诚友谊。

    跟我同一节车厢的人,有的来自中央各部委系统,有的来自各群众团体机关,还有的来自军队各总部和军种,经过三天三夜的行程(?),大家渐渐地认识了、熟悉了。为解除这漫长旅途中的寂寞,人们就用聊天儿来消磨时光。开始的时候彼此有些戒备,谁也不敢往深里聊什么,只能说些诸如“谁送你上的火车啊”,“你知道北大荒这地方吗”,如此而已。人们的思想本来就是封闭的,经过这场“反右运动”之后,个个惊魂未定,就更要把自己的心扉紧关。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——这是那个可怕的年代里,正直人和正派人能够选择的唯一的也是正确的处世方法。能做到这样独善其身的人,在我看来就相当可敬了,跟那些卑鄙小人比较起来,在当时可以算是“圣人”啦。

    经过途中的短暂接触,彼此开始稍微有些了解,说话时也就不再那么谨慎,连自己的“罪过”也敢讲了。这时人们仿佛一下子意识到,我们这些人有着共同命运,从此再也无法彼此分开,只有互相帮助和照应,才好一起度过未来艰难岁月。倘若再像过去运动那样,为了保全个人的利益,彼此你揭发我我批斗你,最后还不是两败俱伤,统统被消灭打入另册!这样的教训起码在此刻大家会记取。

    原来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时,许多人都出差来过东北,这条北京至哈尔滨的铁路线,对于我们应该说并不陌生。但是,在列车隆隆北上的此时,人人好像是头次踏上这条路,列车一过古老的山海关,就有不少人倚在车窗前,凝望这茫茫的松辽平原。神情是那么严肃、凝重。谁在想些什么,无法准确判断。在我国北方的城乡,人们心目中的山海关,永远是个人生门槛,谁出关谁入关都有说道,历史上许多大大小小人物,都在此演绎过悲欢离合。

    坐在我对座的一位难友,约有四十左右岁,白净的脸上架着宽边眼镜,显得非常斯文和稳重,他给人的初步印象,属于那种很难接近的人。他在窗前凝望的时间最久,谁也不好破坏他的情致,大家就从侧面看着他的神情。不料他忽然扭过头来,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我们说:“听我爷爷说,他当年闯关东,就是走的这条路。”

   啊,原来他想的是这样久远的往事。那时山东、河北的穷苦人,背井离乡闯关东,是为了活命讨生活。我们这会儿闯关东,是为了什么呢?谁的心中都有答案,只是谁也不便说出,任凭滚滚车轮无情地把它碾碎,扬弃在这冰冷的漫漫铁路线上……

    从离开父母热情地投身革命,到因“胡风事件”遭难,再到“反右派”戴上沉重帽子,这前后不过六七年光景,却让我饱尝了人间最大的不幸——用无限信任换取无端怀疑,用无限热情换取无情伤害。这难道就是革命给予我的最好“犒赏”?!这种现实令我实在无法接受。在开往东北的列车上,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,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。越想越糊涂,越想越痛苦。我不明白更不理解,对待自己人,怎么这样狠,不分青红皂白,不管言论对错,一律打入地狱。难道这就是革命?!早知现在,何必当初。

    人世间也许有各式各样的痛苦,但是还有什么比思想矛盾,给人的撞击更难以承受呢?什么是革命,什么是进步,此时在我的心目中,都成了难以判断的是非,过去许多视为崇高的东西,再也不看得那么神圣了。我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,如果不随潮流参军,如果不喜欢文学,如果不轻信那鸣放,我的命运即使不见得好,起码总不至于刚进入社会,就这样快地落到如此大难。谁说青春无悔?对于自己的青春,我永远悔恨不已。

   以上种种真实想法,如同车轮滚动声,不停地响在耳畔,扬弃在黑暗之中。这一夜在列车上我失眠了,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,辗转反侧,胡思乱想,消沉情绪如同夜幕笼罩心头,压抑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。过去很少思虑未来的我,这时开始对前途担忧,要知道我才二十几岁啊,“右派”劳改又没有时间表,走到什么时候才算了结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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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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