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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列车运行在冀东平原,经过生我养我的宁河县,立刻勾起我童年的回忆。那时是多么单纯啊,常常怀着天真渴望,想快点儿长大成人,走出寂静的小县城,看看这世界到底怎样。后来终于离开家乡,跟随父母到了天津;再后来终于长大成人,眼界渐渐开阔起来,正踌躇满志想干事情,青春翅膀却被活活折断,老天爷对我竟会如此不公。不由想起小时候去庙里还愿的情景。

    那年好像四岁,得了一场大病。由于我是长孙,祖母格外疼爱,她特意找人给我算命。算命的先生说,这孩子命不好,得给老天当一日牛马,不然一生都有灾病。于是,祖母买了个纸马鞍,让我背在脊背上,象征做牛做马。在我生日那天,祖母亲自带我,到镇里的娘娘庙,给娘娘烧香磕头,求饶。长辈们蛮以为,从此我就平安了。

    不承想,这不祥的命运,并未从我身上走开,像条凶狠的毒蛇,一直缠绕着我。先是患肺结核病,后是“反胡风运动”挨整,最后又是被划“右派”流放边疆。生活刚刚开始,就这么不幸,难道一生都要如此吗?我不禁感叹起生存的艰难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我非常佩服那位算命先生,他给我算的命还真准,只是他给我支的招儿,看来并不真的灵验,或者说是老天不肯饶恕。想一想前途,更担心起来,更害怕起来。不,确切地说,是怀有一种莫测的恐惧。谁知前边还有什么沟沟坎坎等待着我呢。

    列车继续向东北方向行驶,人们时而平静时而兴奋,但是不管情绪怎样变化,永远摆脱不掉的是沉重。我想许多人可能跟我一样,说不定也想起久远的往事,或者想起进入社会的历程,趁在这无事可做的旅途上,理一理自己的生活丝缕,不仅可以消除难耐的寂寞,而且也会给未来定个坐标,岂不是更为实际更为有用。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里,实在无法掌握自己命运,尤其是成了“罪人”的我们,今后更要格外小心翼翼过日子,不然,再出现哪怕一点什么差错,就会遭受更大的苦难。无论是对自己对家人,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。

    这趟列车终于到达牡丹江。我们在牡丹江车站下车后,然后换乘另一列火车去密山。那时坐火车的人不太多,为了多装载些旅客,换乘车相隔的时间,常常是拉得很长,旅客便可抽空随便走走。我们这些人有的未来过牡丹江,有的人连听说都未听说过,就趁这换车的空当随便走走。

    我是第一次来牡丹江。牡丹江的名字不错,容易让人产生联想。它是因牡丹花得名,还是因有这条江命名,我始终未能闹清楚。这座北方的小城市,当时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,只有两个字:寒冷。按自然时序来说,此时正是春天,这里的气温,却比北京要冷,几乎相差半个季节。出生南方的难友,对于这种气候显然不适应,他们把带来的厚衣全穿上,抵御这骤然变化的天气,还一个劲儿地喊“冷”。这要是没有这场“反右”运动,这要是不沦落到“罪人”地步,即使出差到这样寒冷的地方,总还会有个热接热待的单位。现在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啦,再寒再冷都得自己忍受着。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。

    我想,今后需要小心应对的,恐怕还不只是自然气候,还有政治上的风霜雨雪,这大概是我们最应该注意的。不然,稍不小心再出什么事,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,受的惩治肯定还要重。在当时那种极“左”的政治环境里,几乎人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,何况我们这些上过当吃过亏的人。

    载着我们这些“右派”的列车,离开繁华美丽的大城市,又离开生活安定的小城市,向着小镇密山一带进发,而后乘汽车进入亘古莽原。这时展现在眼前的景象,立刻引人陷入无限沉思。跟这悠远的大自然相比,人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,想整人的人如果真有本事,来这里一展身手才是英雄,只会跟人斗即使“其乐无穷”,那也不过是在罐里逞能。

    想到这个带点哲学意味的问题,我的思想仿佛蓦然成熟许多。从年龄上说我应该属于“右派”中的少壮派,如果不是这次“反右”运动中沦为贱民,按正常情况正在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着,然而,这会儿却过早地负载着沉重的苦难——一个人为造成的政治包袱。这个沉重的苦难的政治包袱,原以为经过北大荒的劳改,会从我们的肩上卸下来,却不料一压竟然是长长的22年。

   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22年啊,何况正是青春焕发的22年,这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,被一只冷酷无情的手揉搓完了,又毫无顾忌地丢弃在一旁。直到成为中年人老年人,沉重的政治包袱倒是缷下了,我们可以认真做点事情了,却早没有了当年的激情和能力。只能感叹一声:唉,生不逢时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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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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