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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 3王震开始称“同志”

北大荒的春季非常短暂,如同一个诞生不久的婴儿,它那带有胎气的稚嫩容颜,还未容你仔细地看看,转眼之间就变得大模大样了。我们来北大荒那会儿,正值冰雪消融的初春,满地都是泥泞,可是经过几许春风吹抚,很快便开始渐渐进入夏季。就是在这个时候王震将军来了,跟我们这帮老“右”见了面。

这是1958年6月的一天,王震视察完云山水库,在850农场场长余友清陪同下,专程来到云山畜牧场,看望在这里劳动的“右派”。我们刚刚从工地收工回来,还没有来得及洗脸,值班队长就来通知集合,说是要临时开个重要的大会。这是我们到北大荒几个月来,第一次开这样的临时重要大会,因此,许多人都在紧张地猜测,这既“临时”又“重要”的会,不知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。自从整风“反右”以来,只要开会就是批判斗争,弄得人人自危心神不安,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更加恐惧,在北大荒开这“临时”“重要”会,自然更要产生许多可怕联想,生怕再发生什么意外的事。这开会前等待的每一秒钟,都在加速我们的血液循环,心脏伴着各种猜疑怦怦地跳动。

开会地点在一个小山坡。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大家向着这个小山坡聚拢,很快各自找到了合适位置,就随随便便地席地而坐。这时的自然景色非常美,头顶悬有蔚蓝色的云空,成群云雀不时歌唱着飞过,眼前是初绽的绿野碧树,给这块千古蛮荒的北方土地,增加了不少神奇静谧的色彩。如果在正常情况下看到这景色,那些诗人、画家早就捺不住性子了,他们一定会把闪过的灵感记录下来。那些演艺界的人士们,就更不会安分和沉默,一定会唱啊跳啊或出洋相。就是我们这些平常人至少也会喊两嗓子。可惜在此时此地谁也没有心思,只能白白地看着这美丽景色,从我们的眼前渐渐地消失……

 大家都已经坐定,连长首先讲话,说:“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,王震将军来到农场,马上就要跟你们见面。”啊?!原来是这样。人群中立刻发出了议论声,刚才还很沉闷的气氛,顿时又活跃了起来。原来的猜测和疑虑随即消除,代替而来的是更为复杂的思想,以及多种滋味儿混糅的感情。

要知道,人在倒霉的时候,最容易产生种种奇妙的联想,比如现在,首先就让我毫无根据地联想到,王震作为中共中央委员、农垦部长、铁道兵司令员,这会儿来“看望”劳改的“右派”,是不是对我们的政策有改变呢?希望之火没有完全熄灭,人总是往好处去想事情,盼着想象中的“又一村”出现。特别是那会儿普遍存有信“神”的心理,在困境中总是希望有个大人物解救,王震此时的到来起码会让人心宽些。老作家、《北大荒》杂志当时负责人郑加真,给我提供过一些有关军垦农场资料。这些资料显示:“在北大荒劳改的‘右派’初来时的思想情况,一是怀疑组织是不是把我们推出来不管了,二是怀疑我们的劳动改造是不是跟劳改犯一样对待。”把个人命运寄托神灵的年代,谁也不可能超越人治的思维,产生这种想法是非常正常的。王震此时的到来,势必会让我们,存有某种幻想和期望。

过了一会儿,距我们不远的前方,有几个人前后错开,正往小山坡这边走来。为首的一位留着光头,穿一身褪了色的绿军装,他前后跟着的几个人,有的是850总场的头头,有的是云山畜牧场的头头。我们的连长、指导员马上迎了上去。然后陪着一起走到人群前。

850农场总场场长余友清,原来是铁道兵某师的师长,王震在铁道兵部队的老部下。老场长跟大家介绍王震时,仍然是按部队的称呼,他说:“王司令员今天来,是看望大家的,请大家欢迎。”我们鼓过掌老场长就请王震司令员讲话。那位穿褪色旧军装、留光头的人,清了清嗓子,走到跟大家稍近的地方,开始了他的讲话,这位肯定就是王震了。他依然保持着军人的风度。像当年面对千军万马一样,他扫视了一下人群,然后用带湖南腔的普通话开口,首先询问有无他认识的人,并让他认识的人站起来。这时有好几位他认识的人相继站起。王震将军当着大伙的面儿,狠狠地批评了他们几句,很有点“恨铁不成钢”的味道,不过也充满了怜爱和同情。这在当时也算是很大的“荣幸”了,倘若没有这份相识的情缘,王震大概才不会搭理呢。

王震让几位熟人坐下以后,他这时才正式讲话,先是叫了声“同志们”,然后说:“我代表党中央、国务院来看望大家。尽管你们犯了错误,可是自打在北京一上火车,你们就开始向“左”转了。”他这一声久违的“同志”称呼,使我们中的许多人为之一愣,有的人还欣慰地流下热泪,再一听说开始向“左”转了,就更不知如何是好,只是一个劲儿地鼓掌,借以表达自己内心的复杂情绪。

自打我们被划“右”以来,同事、同学、亲戚、朋友,一个个都跟我们划清界线,更不会有谁用“同志”相称,忽然听到一位军政大官这样称呼,简直可以用“受宠若惊”来形容。在20世纪50年代中国这片土地上,本来就很看重“同志”这个称谓,更何况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,在这种场合公开地这样叫,这就让我们天真而敏感地意识到,看来还没有把我们完全丢弃掉。这些当时视政治如生命的人,怎么能不由衷地高兴呢。其实叫不叫“同志”,并不是什么实质问题,关键是如何对待这些“同志”,这才是最重要最根本的,美丽的称呼最多只是一种宽慰。

接着王震又鼓励了一番,意思是说,你们不要自暴自弃,你们都是有用的人,是国家的宝贵财富,我们是把这里当做储存干部的地方,只有共产党才会这么处理,国民党是绝对办不到的。如此等等。总之,说的都是非常动听的“政治话”。说到这里他冲着人群问:“哪个是吴绍澍啊?站起来。”

这时,一位年过半百脸面黝黑的矮胖子,应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,他就是吴绍澍。王震问吴绍澍:“你当过国民党大官,你说办得到吗?”这位叫吴绍澍的“右派”,连声说了几个“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”,王震这时才让他坐下。

这个叫吴绍澍的人,我认识,跟我同在交通部工作。在国民党时期任上海市市长,据说上海解放前夕立过功,解放后被安排在交通部参事室,任副主任,属于“右派”中的大人物。王震将军的这一席话,有明显安抚的意思,再天真的人也不会相信,一个个都被打成“右派”了,还当成什么“宝贵财富”,更不要说用劳改的办法“储存”。后来的事实更证明,这只是一席瞎话、空话,即使摘了“右派”帽子,我们也从未被当做“宝贵财富”,仍然是专政对象倒是千真万确。

王震还说了些别的话,可惜因年代过于久远,我已经记不得了,但是上边那些话的意思,就我的记忆大致不会错。

在当时那种情况下,一位有着部长、将军、中共中央委员三重身份的人,特意来看望我们这帮“右派”,这简直是件了不起的大事,怎么能不让人有些想法呢?有的思想压力比较大的人,这时精神明显振作了许多;有的本来就抱有幻想的人,这时好像距希望越来越近了;就连个别开始就无所谓的人,这时在言语上都透出欣慰。跟我们同在北大荒农场劳动的人,有的是被判刑的历史反革命,有的是刑满释放人员,记得刚来时这些人曾不无得意地说:“我们(指他们自己)是历史反革命,你们(指“右派”)是现行反革命。我们服刑有年限,你们劳改没有年限,你们还不如我们哪。”此时听到王震看望“右派”的消息,这些人的想法多少也有了改变。

不过,讲到前边服刑人员的这番妙论,我们必须承认,当时乍一听还真有点不好接受,但是却是被事实证明的一句大实话。这说明乾坤颠倒人世沧桑,走到了这步天地,不管是人是鬼,谁要欺负我们,我们都得硬着头皮认账。但是“右派”后来的长期政治处境,的确证实了劳改犯的政治敏感,如果没有后来的政治环境的改变,“右派”们确实是没有刑期的案犯。记得刚到农场时,农场正式职工为了区分劳改罪犯和“右派”,干脆就叫我们“二劳改”,其地位跟真正的罪犯没有两样。如今有像王震这样的大官,特意来看望“二劳改”了,此时在农场职工和劳改犯眼中,我们这些处于卑贱地位的人,无论怎么说还是比他们“高”,自然也会流露出些许羡慕神情。

王震看望劳改“右派”这件事,对于王震本人来说,不过是个例行的工作安排,然而对于“右派”来说,却带来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。我们这些昔日的革命干部,被划成“右派”成了敌人,离开北京不过几个月时间,就有人开始念叨原单位啦,巴望着跟原单位保持一定的联系。很有点再打再骂都是娘,走到哪里都思念的味道。王震的到来自然是种精神宽慰。就是在这次王震特意来看望之后,余友清场长遵照他老首长的指示,陆续安排了一些“右派”中的名人,在总场和各分场做些他们擅长的工作。像剧作家沈默君,音乐家陈地,演员郭允泰、张莹、管宗祥、刘宗等,在王震视察讲话之后,调入850农场文工团。在853农场的老作家吴祖光,从农场调到农垦局话剧团,帮助修改反映农垦生活剧本。另一位老作家聂绀弩,则调到《北大荒》杂志社,帮助编辑部看稿件。画家丁聪、黄苗子、尹瘦石等人,同样也安排了适合他们的工作。他们算是王震讲话后的“同志”代表人物。

而像我这样的年轻单身“右派”,对于王震这些话听了也就听了,在思想上好像触动并不是很大,连别人显露的表面欢喜都没有。过后仍然是该吃就吃,该睡就睡,过不想过也得过的劳改生活。但是对于更多的有家室的“右派”,这件事犹如某种美好的信号,使有的人显得异常的兴奋,立刻忙着给家里写信传递信息,想借此给家人些许宽慰和希望。

4、转瞬即逝的宽松

进入阳历七八月,天气开始彻底转暖,储存一冬的厚重积雪,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地消融,变成丰沛的雪水,在地上漫洇,在高处滴漏,滋润着这片蛮荒野原。有这样一个春天迎接我们,尽管心情沉重不畅,但是总还能有所消解,这时多数人尚能自持。有些画家、诗人、音乐家,这会儿显得格外激动,兴奋得暂时忘记了身份,面对这大好风光,独自吟诗作画歌唱,倒也颇有一番潇洒。

从北大荒回来若干年后,聂绀弩出版《散宜生诗》,其中近50首《北荒草》就是那段生活的记录。聂绀弩有首《拾野鸭蛋》诗,记述他和画家丁聪等人,在北大荒拾鸭蛋的事,颇为有趣:“野鸭冲天捉对飞,几人归去路歧迷。正穿稠密芦千管,奇遇浑圆玉一堆。明日壶觞端午酒,此时包裹小丁衣。数来三十多三个,一路欢呼满载归。”诗中的小丁衣,是说30多个鸭蛋不好拿,丁聪立刻脱下衣服,把这些鸭蛋包了回来。其情其景写得非常生动。

我第一次认识画家丁聪,记得也是在这个时候。有天难友在地里理发,一位中年人铺开画纸,迅速而准确地边看边画,生动地记下当时情景。我凑过去一看,画得特别的像,就问在旁的一位难友,这画画的人是谁?这位难友告诉我说,他是丁聪,漫画家。这时才知道丁聪也到了北大荒。在北京的时候,经常读些漫画,对于笔名“小丁”的画家,只知其名只识其画,未想到在这种境遇里,竟然见到了画家本人。身份正常回到北京,我在《新观察》当编辑,小丁是我们的作者,那时我常跟他约稿,偶尔说起北大荒生活,总会提到他画速写的事。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,有时参加社会活动相遇,丁聪跟别人介绍我,总是说:“这是我北大(荒)农垦(农场)系老同学。”

另外,有些文艺团体演员,在这样美好季节里,同样也是兴奋异常。歌唱演员喊嗓子练声,舞蹈演员伸腿练身段,演奏员拉琴吹黑管,几乎随时可以见到。在这些性情中的人看来,只要精神上有寄托,政治上的重压,生活上的艰难,大概都算不了什么事情。这正是这代知识分子,最可爱最可敬之处;当然,在今天重新审视,又是并不可取的弱点,倘若整体气质稍为硬朗点,就不会在历次政治运动中,有那么多读书人遭难。

就是在环境比较宽松的此时,有首写北大荒的歌曲诞生了,歌名叫《战斗在北大荒》。词作者是焦勇夫,曲作者是陈地,这首歌的开头是“完达山下,兴凯湖旁,我们战斗在北大荒。……”下边的句子就记不得了。焦勇夫是一位杂文作家,未被划成“右派分子”时,是文化部副部长刘芝明的秘书,东北人氏,为人坦诚,平时很有点不信邪的劲儿。就是这首歌的出现、传唱,使焦勇夫成了当时北大荒的名人,后来人们说起北大荒,总要提起焦勇夫的大名来。陈地是位延安来的老八路,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作曲家,被划为“右派”来北大荒之前,据说是某文艺团体负责人。教唱的是从中央乐团来的几位演员。记得在学唱这支歌时,我们这些男男女女“右派”,或坐或蹲或站地围在一起,手拿歌篇一句一句跟唱,很有点年轻时学歌的样子,只是在心劲儿上完全不同了。起码我自己真的再没有那种激情。

这批由北京到北大荒的文化人中,除了艾青、丁玲、吴祖光、陈沂等在853军垦农场,更多的人都集中在850农场云山畜牧场,就是我们刚来时的“右派”聚集地。像我知道的又是名人的有书画家黄苗子、丁聪、尹瘦石、杨角,作家聂绀弩、沈默君,著名记者朱启平、高汾、戴煌,电影演员郭允泰、管宗祥、李景波、张莹、刘宗等。还有些中央乐团来的演员,其中也不乏名家,如首席双簧管陈永田,小提琴主力舒风等,都是国内一流的音乐人才,此时都被戴上“右派”帽子,一股脑儿地被送来劳动改造。后来这些人在晚会上演出,尽管没有豪华的剧场,没有讲究的道具布景,但是他们高超的艺术技能,依然感动了我们这些人。大家不无调侃地说,北京星期音乐会也不过如此,这会儿还甭排队花钱买票呢。

至于更多名气不大的文化人,许多都是刚刚崭露头角,还未容他们正经施展才干,就被这次“反右”运动断送了前程。比如我认识的油画家张钦若(逝世前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教授),20世纪50年代受教于苏联油画家进修班,他创作的油画《海边》曾获全国第一届青年美术作品一等奖,刚刚显露艺术才华就被压制住了。再如已故著名诗人梁南(生前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),他写的国际题材诗歌《危地马拉兄弟,我望见你》《最近北非发生了什么事情》,在《人民文学》杂志发表后,当时的诗歌界颇为注意,只是因为写了《深深庭院》等一两篇文章,批评高级干部的某些不正之风,从此就失去了写作自由和发展的机会。允许他们重新提笔创作时,两个人都已经是年逾半百,拼命地抓紧时间写作绘画,总算有了一些晚结的果实留下来。我真为这两位朋友感到惋惜。

在这群落魄的文化人中,有两位我始终不曾忘记,一位是沈默君,一位是胡允立,他们在当时的一些举止,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。

胡允立是唐山人,研究京戏艺术的学者,曾任戏剧家阿甲秘书。毕业于辅仁大学中文系。他平时说话有点口吃,唱起戏来却顺顺当当,最拿手的是唱黑头戏。我之所以会记住他,主要是常听他讲梨园趣事,尤其是关于周信芳的。据胡允立自己讲,这位海派京剧老板,最爱吃北京风味小吃,他每次来北京开会或演出,都叫胡允立陪着逛西单,沿街吃各种京味儿吃食。

1958年在大跃进的旗号下,全国城乡上下都在瞎折腾,我们在北大荒也大炼钢铁。部分“右派”不再从事农业劳动,就直接投入这场瞎折腾运动中。我开始是在小孤山炼铁,不久又到杨岗砖厂制砖。认识胡允立就是在杨岗耐火材料厂。我们两个人都在打砖车间,当时一边打砖一边听他唱戏,倒也真有点苦中找乐的味道。胡允立戏唱得好,劳动也不含糊,砖打得又快又好,他经常受到表扬。

跟我们一起制砖且关系较好的人,还有国家气象局“小广东”廖伯阶,海军后勤部助理员杜恂凡等。我们从北大荒回来以后,胡允立回到北京什么单位,我就不得而知了,跟别人打听也未打听到。我被发配到内蒙古以后,这其间有事来北京,还看见过别的“荒友”,可是再没有看见过胡允立。最近听说他早已经病故。老胡如果仍然健在,已是年逾七旬的人了,即使嗓音还算敞亮,想唱戏大概也费劲,毕竟到了这样的年纪。不过哪怕他只是哼哼几句,都会勾起我对往日的回忆,不管那段日子多么艰难,依然有着些许人间乐趣,这就是共同遭遇造就的真情。永志不忘,值得珍惜。

沈默君是一位部队剧作家,大尉军官,被划“右派”前是总政创作员,著有电影《渡江侦察记》《南征北战》《海魂》《自有后来人》等,他跟沈西蒙(作家,著有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《南征北战》等)、沈亚威(音乐家)被人称为军队文艺界“三沈”。沈默君是安徽人,高高的个头,瘦长的身条儿,很有些浪漫气质。他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盖房。

我们刚到北大荒时,住的是“马架子”窝棚,开春想盖些正式房子,房屋样式的设计方案,连里希望由大家来提。来北大荒的老“右”中,有不少工程技术人员,干这点事情手拿把攥,小事一桩。可是还未容行家发言,这位沈默君老兄却抢了先,自告奋勇干这件事情,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。没过几天,老沈拿出了图纸,大家围过来一看,都不禁笑了起来,一个个房屋的样子,都是细长的楼房,很像洋教的教堂。老沈却一本正经地说:“嘿,你们先别笑,这北大荒的气候和风景,我看都很像北欧,安徒生童话中的房子,不就都是这样吗?”

我们这位大作家的浪漫气质,原来还未完全失去,这会儿在这里用上了,这也正是沈默君的可爱之处。

后来沈默君调到850总场文工团,不久又传来他的一些故事。听别人说有次他喝了点酒,可能是醉了,把军装套在狗身上,没有看住,狗就在总场院里乱跑,引起了场领导的不满。结果怎样,我就不详了。此事如果当真,我想恰好说明,老沈心中的苦闷。事情明摆着嘛,他1944年就参加了解放军,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,可以说是在部队长大的,这会儿说让脱军装就脱了,他心中哪能没有郁闷。

“右派”改正后我回到北京,知道老沈住在总政招待所,等待部队给他落实政策。我曾两次去那里看望过他,每次都想询问这件事情,想开口又不好意思。这以后就再未听到他的消息。许多被划“右派”的部队作家,像我认识的公刘、白桦、徐光耀、周良沛、梁南等,复出后这些年都在不停地写作,唯独未见老沈发表作品。前不久见到一份《北大荒右派名录》,从这个名录上看老沈也已作古。

类似沈默君、胡允立这样的文化人,在北大荒“右派”中还有许多。

天真单纯,随遇而安,乐观豁达,不失本色——是他们自己也是这代知识分子性格和素养在逆境中的展现。如果没有了这份乐观不服输的情怀,在精神压抑的环境里劳动,他们是不可能活过来的;在身份正常以后的这些年,他们也不会在事业上有作为。就大多数被划为“右派”的人来说,都是比较正直、正派和富有才干的,对事情更有着自己的独立思想。所以后来“右派”问题得到改正,有的人过去因为别的问题遭惩治,却甘愿把自己往“右派”堆里归类,大概就是看中多数“右派”的好品质。不过真也难为这些人了。“右派”并非官位,何必如此攀附呢?

在反“右派”运动中,由于过于轻信和天真,我们被“阳谋”成反革命,未离开北京的时候,许多人的心情都很沉重。有的曾是历次运动积极分子,这次自己却成了运动的对象;有的本来出于热爱提了些意见,不承想“好心没好报”被当成敌人,而且受到的惩治比过去任何运动都严厉,许多人怎么也想不通弄不明白。特别是一些被搞得妻离子散的人,在北京的时候终日愁眉苦脸,更不要说对未来抱有什么希望。可是到了北大荒这块土地以后,来的人彼此彼此,谁也不会嫌弃谁,自然风光又是这样美丽怡人,紧绷的心弦反而觉得松弛了。一些开心的活动也就多了起来。

在北大荒开的第一个文娱晚会,我敢说,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全球最独特的。因为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,不可能有这么多艺术家一起遭难,又在一起同台演出最好的节目。这也是中国空前绝后的一次晚会,在此之前的历史上不曾有过,估计今后也不会出现这种荒唐事。这个晚会却让我们赶上了。

这个苦中寻乐的晚会,参加演出的一些人员,好多是文化部各院团来的“右派”,他们曾经是单位的业务尖子。这些人的事业心非常强,一些演奏员还带来了乐器,到了这里也就派上了用场,使我们享受到了国内一流的演出。没有礼堂就在打谷场上,没有舞台就用木板拼凑,再挂上两三盏汽灯照明,就成了一个大“戏园子”。在这台野外文娱晚会上,最精彩也是高潮的节目,当属“芭蕾”表演《天鹅湖》。这个节目的表演者,并非真正的芭蕾舞演员,而是郭允泰和管宗祥,两位北影厂电影演员。郭允泰和管宗祥这两位演员,战争时期在文工团演戏,都是部队培养的“红小鬼”,1949年以后调电影制片厂当演员。

郭允泰从影情况,前边已经说过。管宗祥因在电影《祝福》中,成功饰演魏老六这一角色,一炮打响而为更多观众所知,后来还在《神秘大佛》《包氏父子》等影片中,饰演过许多重要的角色。这两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,一个装扮王子,一个装扮天鹅,把花花绿绿被单披挂在身,以极度夸张的动作表达各种情节,招惹得大家捧腹大笑,让许多人一时忘记了烦恼。这二位的名声从此大振。晚会过去许多天以后,在田间地头劳动时,在晚上小屋闲聊中,大家还谈论这个“活报舞剧”。在那样压抑郁闷的环境里,能有一时半会儿的笑声,这简直不啻是杯解忧的酒,只是仔细地咂摸起来,总是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”,会让人想起许许多多别的事情。

跟郭允泰、管宗祥一起来的李景波,也是北京电影厂的老演员,同样也是一位很有意思的人。他演过的喜剧电影《新局长到来之前》,把个溜须拍马的牛科长演得那么活灵活现,我们中的许多人都看过这部片子。因此,在演艺界的“右派”中,他的知名度是很高的,平时大家都戏称他“牛科长”。在这个文娱晚会上,他先说了个单口相声《找驴》,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地笑,谢幕几次下不了台,不得不再加演个节目,叫《说几‘国’的中国话》(学说地方方言),又把大家逗得笑出了眼泪。

可能是嫌这些节目不够逗乐吧,过些时又有一出生活“喜剧”上演,而且连我们都成了“群众演员”。

那是在准备给大伙儿改善伙食时,连里决定杀一头猪,连长询问谁会杀猪,一位年纪大点的难友,立刻站出来表示他会。从他的年岁、经历上看,说他会杀猪宰羊,任何人都不会怀疑。于是连长决定,由他带领几个年轻人,杀一头猪给大家吃。这事情就这么定下了,谁也未再说什么,只盼着猪肉早点放到碗里。这些日子伙食太清淡,大家早希望解解馋了。

一天傍晚,忽然听到阵阵凄厉的猪叫声,从猪圈那边传过来,在驻地周围不停地飘荡。大伙一听就高兴起来,知道这是几位难友在杀猪,明天午餐开饭时,每人碗里都会有肉吃了。可是没过多久猪不叫了,只听有人在喊“快点追”,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,由近而远地渐渐消失了。又过了一会儿,有人来传达连部命令,让全体人员赶快集合,到附近去找猪。原来这头被杀的猪,并不那么老实等死,这几个人向跟前一走,猪便在圈里乱蹿起来。这位年长难友一看没了辙,他就让大家拿棍子打,说是打个半死再动刀子,不承想这头猪比人还精,三蹿两蹿就顶开了圈门,飞快地跑进了茂密的丛林。

我们几百口子人,一起出动钻进丛林,在月光下找猪。跑了好长时间,连个猪影子都没有,一个个怏怏地走了回来。看着这位年长难友,大家开玩笑地说,真有你的,没吃上猪肉,倒差点儿让猪给吃了。这也算是又一出“喜剧”吧。

不过这猪到底还是猪,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,猪的记性是记吃不记打,可能是在林子里找不到吃食,过了几日它又自己回来了。众人一见就都乐了,那位年长难友,不住地用手抚弄着猪,不知是向猪表示歉意,还是另有别的意思。后来这头猪还是被杀了,屠夫不是我们这群人,而是农场里的两位农工。猪杀完按照当地人的规矩,人家拿走了这头猪的猪头,一些喜欢吃猪头肉的人,立刻显出惋惜而又无奈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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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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