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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、可敬的“右派”亲属

     跟随部队南征北战的妻子,通常被人称为“随军家属”;跟随工程队作业的妻子,人们一般称其为“随队家属”。这跟随“右派”丈夫劳改的妻子,应该怎么叫呢,我真不知如何给他们定位,就姑且称为“随(流)放家属”吧。在中国历史上,大官流放是带家眷的,这被治罪的“右派”也带家属,在当时还真有点新鲜。因为这样的人不多,所以很惹人注意。

    我头次发现此事,是在一次劳动中。跟我一起在田间干活的,有位40岁左右的男“右派”,瘦弱的身躯,白净的脸面,戴一副厚重的眼镜,他用铁锹打土块,显得非常吃力,一看就是个地道的书生。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女士,约摸30岁出头儿,走过来帮助他,可是他一句客气话也不说,坦坦然然地接受。我当时就想,一是这位女士,怎么出工这么晚;二是这位男士,让人帮助毫无客气话,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问了问别人才知道,原来这二位是夫妻,男的被划成“右派”以后,女的也要求随夫下放,经批准就一起来了。这不就是“随放家属”吗?

    这位坚守忠贞爱情的女士,在我们当中备受尊敬。那些离婚的“右派”会怎么想,我们没有办法猜测,相信他们此时的心情,在对比中一定会很复杂。我们这些没有家室的光棍儿“右派”,大家说到将来找媳妇结婚,总是彼此调侃地说,不管模样儿怎么样,心眼儿一定要好,跟这位大姐似的,棒打不散,落难不离,这才叫真正的夫妻。

    的确,按照咱们中国的传统美德,历来就有患难与共的说法,倘若不是因为感情上失和,只是因为政治原因就分开,尽管是出于无奈的选择,但是在道义上总觉得有点欠缺。人在困难的境遇中,被家人冷落远比被外界伤害,在心理和情感上有时更难承受。我听好几位朋友说过,他们在政治上遭难时,所以会坚强地挺过来,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,每次挨批斗回到家,总有一双真诚的眼睛抚慰,或者有一盆温热的洗脚水侍候,这使他们觉得即使磨难再大,总还有人疼爱和照顾自己,就是为了这个人也得好好活着。

     后来经过一段时间,分在各农场“右派”的情况,彼此之间都有一些耳闻,这才知道,类似这样的“随放家属”还有几对。像诗人艾青、高瑛夫妇,不仅在北大荒劳改时,高瑛大姐陪伴艾老流放,后来艾老去新疆,高瑛大姐依然相随。作家丁玲、陈明夫妇俩,虽然不属于谁“随”谁的情况,因为双双都被划成“右派”,但是他们相濡以沫几十年,这在那个年代也是很难得的。吴祖光和新凤霞夫妇,黄苗子和郁风夫妇,同样是相随相伴始终,搀扶着走过坎坷路程,尤其令人尊敬的是凤霞大姐,文化部一位副部长“劝”她离婚,她都毫不含糊地给予拒绝,如果没有对丈夫的深知深爱,我想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呀。还有田庄和陈敏凡夫妇,两个人同被打成“右派”,索性一起来到北大荒,免得分居异地互相惦念。这几位文学界的“右派”,都是我比较熟悉的,所以在这里说一说。还有更多“右派”家属——有的是妻有的是夫,用比金子还珍贵的青春和爱情,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怨无悔地坚守,最后总算迎来家庭美好的生活。什么是真正的爱?这就是。

     还有,有的被划成“右派”的人,摘了帽子以后又发配到外地,不管地方多么遥远偏僻艰苦,妻子都无怨无悔地跟着去。有好几位我认识的“右派”妻子,丈夫解除劳改重新分配工作到别的省区,甚至于下放到边陲小镇,作为妻子的她们二话不说,带着孩子毅然离开大城市,甘愿跟丈夫一起去吃苦,目的就是让丈夫身边有个亲人。像我认识的《人民日报》老记者高粮,农场劳动解除后被下放到内蒙古,他的妻子、原《北京日报》记者李祖慧,毅然决然放弃大城市生活,带着孩子跟高老师去了边疆。这些人在爱情上的坚贞不渝,这些人在艰难中的相互照应,使我们这些年轻人格外敬重。当然,除了这些艰难相伴的夫妻,更多的“右派”妻子都还在家中,她们上侍公婆下护子女,跟“随放家属”一样,有着伟大的宽容胸怀。她们同样是值得人们尊重的人。

     那么,究竟是一种什么精神和力量,支撑着他们的爱情大厦呢?在“右派”问题改正以后,我到过许多年长难友的家,跟他们的妻子说起这些事来,大家共同的说法只有一个:信任。他们说,夫妻结合在一起,难免会有天灾人祸,一方在困难的时候,另一方躲得远远的,甚至于闹离婚,那样的夫妻能有爱情基础吗?是夫妻就得有个起码信任和理解。哪有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道理。话说得非常朴素实在却满含着深情。

     这就是中国妇女,这就是患难夫妻。

     夫妻之间从相识相恋,到结合育子共同生活,没有深刻的了解做基础,那就如同没有根基的大厦,是绝对扛不住生活风雨来袭的。后来的事实证明,有些当时出于无奈离婚的人,即使为了家庭的表面完整,“右派”问题改正以后复了婚,大都也是勉勉强强地在一起过日子。往日的纯真爱情,只成了美好的记忆,再也无法唤回早年的激情。当然,这不能完全责怪某个人,他们这样做也是各有苦衷,迫不得已,这是那个时代给他们酿成的苦酒。

     除了这些坚守家属、“随放家属”,还有另外的两种人,同样是值得尊敬的,这就是那些不散的恋人,以及敢于嫁给“右派”的人。因为“右派”是个非常特殊的群体,在未真正获得正常生活之前,名义上说是摘了“右派”帽子,实际政治上仍然属于“黑五类”。当时像我这样的单身汉已属大龄,既无钱又无房,完全贱民一个,人家敢于跟你谈恋爱嫁给你,的确需要一点政治勇气和做出利益牺牲。说明这些人有着不以 贵贱取人的高尚品德。

     当然,“右派”亲属中还有那些父母和儿女,他们在政治的重压下,在不可预料的未来中等待。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,苦苦地等待了长长的22年。有的父母等待老了。有的父母等待死了。有的子女在等待中失去最好的年华。有的子女在等待中绝望而去。更不要说其间所忍受的精神和物质的折磨。即使后来“右派”改正了,对于他们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?

8、“反右倾”吹走了歌声

     1979年“右派”问题得到改正,当年从北京下放到各地的“右派”,大部分又从四面八方回到北京。大家见面免不了互问情况,总的说,在被“专政”“管制”的这22年里,没有一个人生活得真正自在。名义上说是摘了“帽子”,其实只是个好听说法,如同当年打“右派”时搞“阳谋”一样,所谓的摘帽子依然是个新的花样儿。

    当年被划成“右派”的人,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,在本单位监督劳动,绝大多数是集中劳改。这些集中劳改的“右派”,所处政治环境不同,命运也就完全不一样。例如在甘肃夹皮沟劳改的“右派”,有上千人在那里活活饿死,夹皮沟成为“右派”的死亡之谷。跟甘肃夹皮沟的“右派”比起来,中央各单位最初集中一起劳改的“右派”,在北大荒850农场的,在唐山柏各庄农场的,总的情况多少要幸运一些,起码生存空间有时比较宽松。在许多年过去之后,回忆在北大荒的日子,那些苦中找乐的东西,还是可以让人怀念的,比如经常唱的歌曲,坑头讲述的故事,以及苦难中结下的友情,常常会轻轻萦绕在心头。遗憾的是这样宽松的日子,没有在我们中间真正停留多久,随着全国政治形势的变化,特别是中共庐山会议结束以后,“反右倾”运动不断向深入发展,对我们的管制又开始严厉了。歌声的起落就是最好的晴雨表。

    头次听到歌声是在来后几个月。连里决定建一批正式房子,我们晚上到山里去扛木头,此时正是月满时分,银色的月光透过宽枝密叶,斑斑驳驳洒在静谧的森林里,使人感到无比的心情舒畅。可能是这景色太迷人了,使这些非常热爱生活的人,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,有的人只顾欣赏林中景色,再想不到扛木头的事,结果几十个人的队伍,稀稀拉拉散落在林中。

    走在前边的带路人怕后边的掉队,他就高喊:“跟——上——来——,别——掉——队——”这喊声飘荡在幽深的山林里,发出悠远宽厚的回声,给人以激动给人以兴奋,后边的人就从不同的位置回应:“听——到——啦——,就——来——”这声音比刚才的更有气势,于是大家就像顽皮的孩子,一路上不时前呼后应地喊着。

    难友律培兰原是空军文工团歌唱演员,来到北大荒这些天,有时他也轻哼几声歌曲,可是从来没有听他正经地放声唱过。现在显然是被这景色这气氛感染了,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东北民歌《丢戒指》,这支诙谐幽默的东北爱情小调,立刻把我们大家吸引住了,唱完了有人要求他再唱一支,于是他又唱了《看秧歌》《瞧情郎》,大家伙一边走着一边听歌,借此缓解郁闷和劳动强度。从此,在这片沉寂的荒野上,开始有了美妙的歌声,对劳改生活也算是一种调剂。

    在北大荒劳动的“右派”,都是国家机关和军委各总部的人,甭说文化修养和艺术素质都比较高,无论哪个人都会唱一两支歌。现在歌已经唱开了,谁都想亮亮嗓子,不会唱歌的就唱戏,歌戏都不会的就瞎吼,反正是自己找乐和。

    有一天在大田里劳动,休息时开地头歌会,你唱一支我唱一支,大家越唱越来劲儿,几乎把所有会的歌曲都唱遍了,越在后边唱的人越难唱。轮到一位中年的难友唱时,他老兄不知怎么来了情绪,竟然唱了一支美国歌曲。像我这样的年轻人,过去很少听美国歌曲,觉得音调挺好听,歌词意思并不懂,完全是出于好奇,几个年轻人就撺掇他再唱,他又愉快地唱了一支歌。在他之后轮到别人唱,又唱了些别的歌曲。这一次的地头歌会,让大家着实地高兴了一回,许多的烦恼和不悦,都被歌声给化解了,事后并没有谁说什么。

    中国的一些事情,正像有人说的那样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不过必须得弄清楚,究竟谁是树谁是风,这个根本问题弄不清楚,是非必然会颠倒,没理的反倒成了英雄。就拿反“右派”运动来说,作为“右派”的这些人,难道是风吗?事实恐怕恰好相反。如果不是有人号召鸣放,提意见不是为了国家好,我想没有谁会没事找事,所以我说呼风唤雨的,正是那些不讲信义的人。这些人不仅欺骗了我们,而且也使国家大遭其难。这样的人在左派“正人君子”中自然不少。就是在被划成“右派”的人中也有,只是开始没有暴露出来,在后来的清理思想运动中,这些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“右派分子”,而是堂堂正正的“左派分子”,或者是想把自己装扮得进步,就表现出比任何人都更革命的样子。

    在850农场二分场排水连,跟我一起劳改的有个姓×的人,从他的资历和职位都表明,他应该是个真正的“老革命”,可是他也被划成了“右派”,平常说话总是流露出委屈,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,在“右派”中间他还是个官——当管我们的中队长。“右派”清理思想一开始,前一阶段的轻松气氛,在许多人身上消失了,唯有这位“老革命”,显得非常精神抖擞。似乎预感到自我表现的时候到了,他高兴得整天连嘴都快合不上,斜睨着两个小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,好像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落后分子。

    一些年纪稍大点儿的人,开始心里打起鼓来,预感到这位“老革命”要整人。果不其然,在一次清理思想会议上,这位“老革命”在发言时,非常激动地说:“我们都是犯了错误才劳改来的,在劳改期间还不老实,有人竟敢大唱美国歌曲,这不是明显的想变天吗?这还了得。这样的人一定要老老实实交代。”听话听音。用不着怎样费劲儿猜测,大家一听就知道这是在说哪位难友。那位唱英文歌的人,自己更是紧张起来,知道灾难就要降临,有好几天连话都不敢多说。弄得别的人也是胆战心惊。

    这位“老革命”,没有多少文化,更不会懂得外语,令大家纳闷儿的是,他怎么知道唱的是美国歌曲呢?后来渐渐才闹明白,告诉他的是某部的某人,他被划“右”前是英语翻译。“老革命”询问时,他就告诉了“老革命”,“老革命”一听,“阶级斗争”的弦儿,就在他心中弹响了。恰好又赶上“清理思想”,这样的整人机会,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。于是这位难友就成了我们中第一位因唱歌而被整的人。后来我悄悄地问懂外文的人,其实这些歌大都是美国民歌,例如像我后来知道的《老黑奴》《故乡的亲人》等,内容并没有什么反动的地方,何况我们这些人中会外语的并不多。想放“毒”都无接受对象呢。

     从此再也听不到愉快的歌声了。人们只能默默地干活儿静静地睡觉。日子过得倒是平静,却单调乏味了许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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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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