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

阅读:0
听报道

 

9、网开一面的生路

越来越严重的饥饿,使不少人开始浮肿,今天这个说脸显大了,明天那个讲腿变粗了,可是劳动强度、劳动时间,却未因此减去丝毫。

北大荒的夏秋两季,是一年当中最美好的时候,遍地繁花茂草,天空云雀歌唱,置身在这样美丽的环境,再粗俗的人也要抽空望上一眼。我们这些“二劳改”,此刻却没有了浪漫情怀,只要有工夫就往四处跑,在丛林中,在野草间,寻找各种可以果腹的食物,如黄花菜、蘑菇、野韭菜、野葱等等。记得有位老兄,那天找了不少食物,一时高兴竟然出口成“诗”:“北大荒呵/你真可爱/让我认识了木耳、黄花、野韭菜……”只是后来有人调侃地续做的诗,却有点不很文雅。续诗说:“……若是不让我屙硬屎/我会永远把你爱。”从此,这首诗成了我们的“经典”之作,常常有人在无聊时高声朗诵:“北大荒呵/你真可爱/让我认识了木耳、黄花、野韭菜/若是不让我屙硬屎/我会永远把你爱。”给饥饿郁闷的人们带来稍许酸楚的乐趣。

北大荒的气候,别看夏秋两季景色美好,到了冬天老天就会变脸,不是漫天飞雪,就是狂风大作,最愤怒的时候,还会刮起风夹雪,当地人叫“大烟儿炮”。这“大烟儿炮”如同把把利剑,刮着你的脸,刺着你的心,让你片刻不得安宁。有天正赶上加班,连续干了将近20个小时,好不容易盼到收工,脚又被冻得麻木了,有的人只能挪着走。走到半路上下起了大雪,雪越下越大,风越刮越紧,肚子饿得咕咕叫,我们几个人就坐下来休息。

不承想刚坐下不一会儿,天就黑得不见五指了,我们赶紧起来再走,按时间判断早该到驻地了,我们的脚下却仍然是豆垛,这说明已经迷了路,于是大伙儿索性委身在豆垛里,免得道路迷失得更远。无意中发现豆垛里还有豆角,几个人就用身体搭成挡风墙,会吸烟的人掏出火柴点火烧豆角,烧得半生不熟时就剥开吃。勉强填饱了肚子,又钻进豆垛堆里避风雪,怕在野地里睡觉着凉感冒,就连吹牛带聊天儿挨到天亮,站起来互相一看都笑了,一是笑驻地就在眼前,只是走的方向错了;二是笑每人都是满脸黑,烧豆角时被熏成了“老包”。过去许多年之后只要碰到风雪天,就会想起这次北大荒迷路,心中的滋味依然跟当年一样苦涩。

那会儿正赶上所谓的大跃进,我在北大荒参加了多种劳动。开始是在小孤山用土法胡炼钢铁,后来调到杨岗耐火材料场造砖,再后来又调到850农场二分场排水连开沟渠,这些活儿本来就都非常苦重,还要经常地加班加点搞献礼劳动,每天早起晚归,睡眠严重不足,有的人上了工就没精打采,许多伤亡事故就是这样造成的。不过,为了早日摘掉“右派”帽子,大家都争着抢着干活儿,再苦再累都要忍受着,农场方面为了抢工程进度,就在我们这些人中开展竞赛,在这次的竞赛活动中,我第一次获得一次奖励,由农场颁发一张手掌大的奖状。

我们在排水连修沟挖排水渠,先要用炸药炸开冰冻土层,炸开以后再用人工开渠。炸开的冰冻土必须及时清除,不然冰冻土会很快又冻结。炸的面积越大,冰冻土就越多,为了不让冰冻土冻结,我们就分两班倒,睡眠休息都成了问题。有一次连里出了一件大的伤亡事故,原因是引爆人夜里没有休息好白天犯困,布药人还未走开他就引爆了导火线。这次不幸事故的发生,让我们在困累饿的同时,在心理上又增加了不少负担。

排水连的连长和指导员,对我们这些人不乏同情心。这次伤亡事故发生后,他们很快给上级打了报告,一方面检查自己管理不严,另一方面反映我们的艰难处境。据说情况反映到上边以后,有关方面非常重视,立刻指示,想一切办法让我们保命。可是话是这么说,那会儿全国大饥荒,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?只能在管制上放松点,于是就有了如下措施,也算是对我们网开一面吧:一、准许从家里寄食品;二、可以就地高价购买食物。有了这样的指示,连长他们也就有了根据,马上组织起三拨儿人,一拨儿人来往于邮电所,给大家送信;一拨儿人赶马车,给大家领取邮包;还有一拨儿人,在附近地区采购食物。

这样的决定一下达,大家也就算有了活路,立刻,有的人开始变卖东西,有的人急着往家中写信,目的只有一个:渡过难关。

我们去北大荒之前,明确规定,每人每月生活费25元,不够也不准找家里要钱。据说这样做有利于思想改造,因此,大家谁的手头也就不会有多余的钱。这会儿政策松动了,有的难友家里经济比较富裕,趁可以从家里寄吃食的机会,顺便也就要了些钱用来购物;还有的难友就用身边的衣物,随便换点什么吃食充饥度荒。总之,那会儿只要可以保命,什么办法都想到了。我找家里写信要东西,父母只寄来一大饭盒炒面,当时我心里还很不高兴,后来才知道,就是这么点不起眼的吃食,还是家里从众人口中抠出来的,我家里当时人口多经济也困难,自然也就不好跟别的难友比。

幸亏当时我还算年轻,有一把力气,就让我跟难友老许采购吃食,其实就是给老许当小伙计。老许名为许铁民,在教育部担任过副司长,在我驻苏大使馆当过文化参赞(?)兼留学生管理处处长,抗日战争时期在东北一带打过游击,他过去在部队的不少战友,这会儿都在东北当官儿。利用他的关系给大家买东西,自然也就比别人要方便得多。

老许为人非常厚道随和,按我接触后对他的判断,即使当官时大概也没有架子,现在跟大家就更好相处。我跟随老许多次外出,先后去过牡丹江、鸡西、佳木斯等地,购回的食品有代乳粉、蜂蜜、饼干、香烟、茶叶等,这些东西都是我用条麻袋背着。他出嘴,我出力。我们俩在当时最受大家欢迎。每次回来晚几天,人们就会着急;看见我们两个回来了,我背着的袋子又是鼓鼓的,立刻就都笑逐颜开。

跟着老许当采购员,没有别的好处,总能弄个饱肚子。老许的这些老战友老部下,这会儿都是专员一级干部,有权有势,走到哪儿都会热接热待,比起别人我们也就少受了些罪。应该说,我和老许干采购这件事,还是比较尽职尽责的,每样东西都保管得很好,每次回来也是悉数交给大家。只是有一次,我偷吃了大家的蜂蜜,使得一生都在自责自悔,觉得不应该在那样困难的环境里,做对不起难友们的事情。

那是从鸡西回来的路上,路过一个养蜂场,我们给大家买了些蜂蜜,这些蜂蜜都用瓶子装着,瓶子放在麻袋里,我背着走了一段路,瓶子硌得肩膀生疼。在我放下换肩时,不慎碎了一个瓶子,里边的蜂蜜流了出来。这些流出来的蜂蜜,把瓶子糊得黏腻腻的,我一边儿用手指抹拭瓶子,一边用嘴舔沾上蜂蜜的手指头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蜂蜜。

剩下的蜂蜜本来可以倒在别的瓶子里,我不想再费这个劲儿,跟老许说了说就把它全吃进去了。回到驻地给大家分蜂蜜时,每个人自然也就不会足量。看着没有分到的人的失望眼神,我和老许当时都难过极了,尽管后来我勤跑多购食物补偿,但是依然难以解脱我内心的愧疚。

现在只要吃蜂蜜,我就会想到这件事,仍然为那时的过失汗颜。当然也会想起老许——这位新中国早期的外交官,我的患难中的老哥哥,以及流放中困难时期那段生活。这段生活中的事实让我知道,在身处艰难的境遇里,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欲望,为了能够求得一时苟活,有时会不理智地失去人的尊严。这怨谁呢?不是我为自己开脱,要怨,首先怨那个人为造成的恶劣环境。当然,个人的品德意志也至关重要。

10、在大饥荒的年代

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中国,面临着两大困难:中苏交恶;自然灾害。这就是那时上边常说的“天灾人祸”。至于这人祸的谁是谁非,身为平头百姓的我们,不知底细不好妄加评论。饥饿却是人人都有体会。跟随天灾人祸接踵而来的,还有政治上的“反右倾”,使一度有过的较为宽松环境,从此变成了人与人斗争的“屠场”。作为人的原有的乐观天性,作为知识分子的原有的良知,在天灾、人祸和政治的三重挤压下,开始在我们的身上被扭曲了。从此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难过。

说到这全国大饥荒的天灾,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,无论是谁都有亲身体会,现在想起来都会有切肤之痛。据有关材料记载,被活活饿死的人,三年时间达四千多万人。可是这场灾荒的严重程度,跟前些年的天灾比起来,特别是跟1998年三江洪水比起来,恐怕就是小巫见大巫了。那么,在那时为何显得如此严重呢?以至于人到了轻者浮肿重者饿死的程度。有良心有责任的历史学家,应该实事求是地加以总结。历史是不允许篡改的,历史更不允许被欺骗。如果从个人利益来权衡这两大困难,中苏交恶给了我们以“生机”,自然灾害则使我们身处困境。所以对于我们这些“右派”来说,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,可以说是个“喜”忧参半的时期。

我们这些“右派”被遣送到北大荒,当时是考虑北大荒濒临苏联,是个放逐罪人的大后方、“保险柜”。所以我们到了那里,立刻想起西伯利亚,当年帝俄流放政治犯,不也是在荒凉之地吗?可是连当权者也不会想到,不久中苏两党横眉冷眼相对,交恶波及到两个国家安全。原来的大后方成了前线,怕这些集中的“右派”滋事,或者越过边境出走叛逃,这才匆匆忙忙把我们撤回,除少部分人留在北京原单位,大部分都被疏散各地安排。我就是在那时到的内蒙古。

如果我的分析还有道理,这就是有关决策者多虑了,错估了这些书生的情操和觉悟,其实这些人是真正的爱国者,即使在人格受到最大侮辱时,都没有谁想到离开自己的祖国。倒是饥饿使一些人失去了书生的尊严。

最初知道饥饿的到来,是从饭碗里感受到的。刚来时的伙食不能说好,但起码还都可以吃得饱,副食不怎么样,主食可敞开肚皮吃,一天的热量总还算够用。渐渐地碗里的饭变少了,再后来,碗里的饭又开始变稀了,像我这样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,本来就很能吃,又是干重活儿,这点稀汤寡水根本撑不鼓肚皮,一个个饿得心乱眼花,走路时腿上像坠着秤砣,只能一步步地往前挪动。到了晚上睡不着觉,只听肚子里咕咕地叫唤,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硬挺着,睡的还是热乎乎的东北大炕,一热了就要来回地翻身,一翻身就更消耗体力,肚子里就越发不得安宁。俗话形容肚里无食“前胸贴着后胸”,只有在这时才会真切地感受到。

死于饥饿与劳累中的“右派”,在北大荒各农场劳改点都有,他们既是政治上的冤魂又是灾荒年月的饿鬼。在我们心中形成的恐惧和压力,甭说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,许多年之后都不曾在记忆中消失。不过死也就是死了,在那个时候,连正常人的死都很少有人过问,对于专政对象“右派”的死,就更如一片微尘吹落,最多只是在花名册上做个记号。除了他们的亲友,谁还痛惜?

到了生活最困难的时候,其他的粮食很少供应了,就用高粱来给我们充饥。在平顺的年月里,高粱经过精加工,就是一般的人家,都不是经常地吃。更多时候是当做牲畜料。现在用带皮高粱给人吃,倘若管饱吃也倒罢了,问题是连半饱都不给,每人一天只供应8两,还是按带皮儿计算。带硬皮儿的高粱,焖干饭是不可能的,就磨成面用来煮菜稀粥。到了开饭的时候,一人端着一个小盆儿,面带微笑地讨好掌勺人,巴望他能抄底捞点干的,端过来一看大失所望,盆里好似镶着一块镜子,清清楚楚照着自己清瘦的脸。

这高粱面儿粥,吃的时候倒是容易,黏糊糊像是小鱼虫子,随着菜汤争先恐后往肚子里跑,不一会儿肚子就鼓胀了。可是几泡尿下来,肚子就又空了,一阵阵地鸣叫着。最难办的是几天一次的大便,干硬得拉不下来,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行,最后不得不用手抠。抠出来的硬粪蛋儿,像玻璃球似的掉在地上,自己回头看看,一股凄悲不禁涌上心头,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家,想到呵护自己的母亲。尤其是身患痔疮的难友,不吃吧,饿得慌;吃吧,解大便时受罪,吃与不吃都是磨难。

当年有句顺口溜,说东北的三大怪:“大姑娘叼烟袋,窗户纸糊在外,养活孩子吊起来(放在摇篮里)。”这三怪中的一、三两怪,在东北农村我都看见过,当做一种地方风情,倒是颇有些独特情调。至于这第二怪“窗户纸糊在外”,我不仅在东北农村看见过,而且我还自己亲手糊过,只是它跟我的饥饿联系在一起。

记得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,我们几个人执行一个临时任务,住在一间破旧的小土坯屋里,一阵阵的老北风吹个不停,呼啦啦地掀动着窗户纸,不到半天窗纸就被掀去半截儿,如果不及时修补很快就要透天,这一天的夜里就很难过了。班长就去找连长反映情况,希望连长跟炊事班说说,申请一点面做糨糊糊窗户。连长还真的挺给面子,班长回来时提着个小铁桶,里边放着热乎乎的糨糊。我们一看就乐了,几个人争着抢着要去糊窗户,其实真正的目的并非要劳动,而是考虑多时没有填饱的肚子,想趁机捞点剩余糨糊吃。

这一切班长都心知肚明,他立刻吩咐:“让年轻人去。”我们四个年轻人高兴地走出来,刚把铁桶放下,就你一口我一口,如狼似虎地吃开了糨糊。等到窗户糊到最后,恰好缺一点糨糊,几个人一看傻了眼。后来一想,这寒冷的东北地区滴水成冰,干脆在糨糊里对点水把它浇上,我们就往糨糊桶里倒了点水,来来回回用力地搅一搅,然后连浇带贴地很快就冻上了。班长出来看到这情形,悄悄地乐了起来,说:“亏你们想得出来。”饥饿就这样让我们失去了尊严。

在以后越来越艰难的日子里,我们排水连的“右派”当中,不时传出,谁谁谁丢了什么吃食,谁谁谁偷了什么吃食,让一些稍微还有点斯文的人,感到无比地难过难堪,可又是那么无可奈何。人在这时候总不能顾脸不顾命啊。你可以责备这种行为,你可以批评这种做法,但是你也必须回答:倘若吃得饱,不,哪怕吃个半饱,又有谁愿意这样自扫人格呢?

 

话题:



0

推荐

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