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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11、形形色色的“罪行”

    跟我睡邻铺的一位难友胡馨德,是中央某部的机关干部,戴一副比瓶底还厚的眼镜。为人非常老实忠厚,平时都不肯跟人说话。刚来北大荒的时候,我主动跟他找话说,他都带搭不理的,弄得我挺别扭。心想,怎么碰到这么个“闷葫芦”。

    据我所知,被打成“右派”的人,不是因为嘴,就是因为笔,像他这样一不写文章二不爱说话的人,居然也成了“右派”,实在让人多少感到费解。出于好奇和无聊,我总想解开这个谜,就跟他同一个单位的人打听。原来就是因为未说话,他才被打成“右派”的。最近跟难友李显甲说起此事,他说他也是个哑口“右派”,这不能不说是反“右”中的新鲜事儿。真应了那句老话了,欲加之罪何患无辞,想整你怎么也得整,不说话是“心怀不满”,比说话更“恶毒”更反动。

    “右派”问题改正以后,这时人们敢于公开议论政事了,听过许多关于被划“右派”的怪事。倘若把它们放在一起,编本《反“右”奇观种种》的书,相信一定会走俏图书市场。可是再退一步想,“反右”这件事本身就荒唐,出现一些怪事奇事新鲜事,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了。古怪之事经常见,唯有“反右”时候多。

    在挨饿的那几年里,常常饿得睡不着觉,躺在炕上来回折饼,爱说话的人,就有气无力地聊天儿。有过因嘴罹罪的经历,聊天也不是什么都聊,一不敢聊政治,怕触犯神圣“天条”;二不敢说过去,怕说“今不如昔”,只能说些家长里短,好吃的食品,好玩的地方,偶尔说点带颜色的笑话,算是精神会餐的调料。还得看看人多人少,人多了嘴就杂,万一有人汇报上去,就会吃不了兜着走。

    我的这位邻铺难友老胡,可能是太闷得慌了,有天聊天儿他终于搭了话。我见他并不是完全不爱说话,有一天就主动问他:“听你们单位的人讲,你这个‘右派’,是因为不说话才被打成的,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老胡笑了笑说:“怎么,你也知道了?这还不简单,说我对共产党怀恨在心,比说话的‘右派’更狡猾。这不就成了‘右派’了吗。”

    在一起混得时间长了,彼此信任了,我俩也就无话不谈。老胡是江西省的人,因为他知道我喜欢诗歌,曾跟我提到过诗人公刘,公刘他俩好像是中学同学。此事后来我也跟公刘说过。老胡的家庭出身不好,平日又不大爱讲话,共产党发动大鸣大放时,他也未像别人那样提意见。大概就是凭他家庭出身不好又不爱说话,认为他是从骨子里对共产党不满,比讲话的人更恶毒更反动,就被划成了“右派”。后来渐渐相处得熟了,我常开他的玩笑:“你捡了个大便宜,没被划成‘极右’,对你也算够客气啦。”他听后只是憨厚地一笑,也不言语,两只不大的眼睛,在眼镜片后边,闪着难以捉摸的目光。

    读了作家郑加真先生的《北大荒移民录》一书,从关于“一群女‘流人’”这一节中知道,当年送到北大荒被打成“右派”的人,敢情有的人情况比老胡的还奇特。例如“一位托儿所所长,为了给托儿所争一架钢琴,跟行政科长吵了一架,还给党委打了报告,要求保育员出国学习,说上海福利基金会托儿所所长是从美国留学回来……于是,她被打成了‘右派’”;再如“一位英文翻译,1954年从海外归来的华侨,闲谈时说到海外华侨不愿回国,多半是怕写自传,又说写自传是可以的,结几次婚,和哪个谈过恋爱都写上,太野蛮。在国外,只有受审讯的人才能这样对待……,于是,她也被打成了‘右派’”。比上边说的情况更绝的还有:如“北京某科研单位的俄文打字员,在机关评选先进工作者时,她被评上了;但,一个外号叫‘常有理’的女干部,党委书记的妻子,说:‘怎么搞的?先进工作者让一个非党团员的毛丫头捞去了。’她听了这话,赌气地把自己的奖状撕了,又说了几句狂话……于是,构成了她的‘反党罪行’”。更为奇特的是:“一位十三岁就参加革命的年轻女干部,一身清白,也没有鸣放,为了表白自己,她把自己的日记拿出来,结果材料组把她日记上记的私生活的苦闷情绪,都摘出来,列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……”

 

   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,政治运动搞得出现偏斜的时候,什么荒唐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。想一想也不难理解。出现像老胡等这样近乎于笑话的事就不必说了。让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是,一些出生入死的老革命,竟然也被划成了“右派”,很有点大水冲了龙王庙,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的味道儿。

    如当时任内务部(民政部)司长的魏泽同,早年就读于武汉大学化学系,参加过“一二·九学生运动”,抗战时期奔赴延安投身革命。这样的一个人也成了“右派”。老魏不仅有此革命经历,而且个人品德非常好,是革命老人谢觉哉的老部下。在北大荒劳改时,我们同在二分场排水连,后来又一起发配到内蒙古,我一直把他作为自家兄长尊敬,却始终不敢跟他探讨这个问题,怕伤害他的心。这是一位非常善良、随和的老知识分子,据别人说,“整风”时他是领导小组成员,他不同意把某人划为“右派分子”,“左派”领导人认为他立场不坚定,反过来就把老魏划成了“右派分子”。

     跟诗人梁南一起闲谈时,曾听他说起过难友李凌(现为中国社科院研究员)的事。李凌在划“右”之前,跟梁南同在《空军报》工作,是梁南的顶头上司,两个人的关系也不错。抗战后期李凌在西南联大读书,是地下党的支部负责人,历来洁身自爱、为人方正、性格通脱,他通晓英法两种文字,应该说,无论政治业务都很过硬。可是就是这样一位老革命,因为写了《定息不是剥削》的文章,从学术上探讨一个政策性问题,竟被打成资产阶级“右派分子”。

    在北大荒劳动的“右派”中,有三位原是某政法部门的高官,都是行政八九级的大干部,听说都曾经在苏联留过学。他们之中的李福山,1927年加入共产党,参加过对日本战犯的审讯,是一位党龄比我年龄还长的人,因此,被年轻人视为传奇人物。尽管老李被划成了“右派”,可是在我们的心目中,老李依然是个老革命。只要有机会就去找他,听他讲那些有趣的故事。他被划为“右派”的原因,据说主要是从法律角度提出,咱们国家应该施行“以法治国”,就是说比现在早提了50年,结果成了共产党内“右派”。

    像老魏、李凌、老李这样的老革命,当时完全出于爱党爱国,怀着一腔赤诚提些意见,最后并未得到好报的人,在北大荒的“右派”中不少。我真替共产党惋惜,作为一个政治组织,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成员?紧紧依靠还来不及呢,干吗非要为渊驱鱼?实在可惜啊。

    在被划为“右派”的人中,还有些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军人,某位首长的司机或警卫员,文化程度并不高,只因为休假回家探亲,看到农村生活状况不好,回来说了些真实情况,就被划成本属于知识分子的“右派”。简直是胡来到连点边儿都不沾了。幸亏“反右运动”搞得时间短,若是像“文革”那样折腾十年八年,“右派”的数字恐怕得是55万人的几倍。

 12、饥饿中的挣扎

    北大荒的冬天很冷,气温零下四十几摄氏度,是很平常的事情。北大荒冬天的景色又很美,冰封雪锁的大地,氤氲着清新素洁的气氛。刚来北大荒的那年,许多人被这景色迷得“胡说八道”,诗人做诗倾诉出的真情,跟凡人嘴里顺口溜的调侃,几乎都流露着爱慕的激情。可是到了挨饿的困难时期,别说是赏景的情致了,就连说话都懒得张口,人们终日想的是寻找食物。

     在冰湖中发现鱼的人,第一位是谁已经记不得了,反正这一发现很了不起,他使我们少挨了饿。记得是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傍晚,连长告诉大家,冰湖里有泥鳅鱼,谁要是想吃的话,可以破冰去打捞。于是,我们这些年轻人,仨一群俩一伙儿,跑到厚冰覆盖的湖上,用尖镐破开一个个洞眼儿,然后把笊篱伸进去,在泥水里来回地搅动,提上来就会有无数的泥鳅鱼。就为了这几条充饥的泥鳅鱼,许多人把好好的蚊帐撕破,用来做大大小小的笊篱,至于到夏天用什么防蚊,连想都不去想,人们都是只顾保眼前的命。所谓的过今天没明天,在当时的北大荒,表现得非常明显。在饥饿来临的时候,人的真实肉体生命,远比政治生命重要,就连非常富于幻想的人,这时都变得越来越实际。因为大家都清楚,倘若肉体不存在,何谈政治生命。

   我们在北大荒农场那会儿,冬天屋里多用炉灶取暖,这炉灶大都用半截柴油桶做成,烧的是从山里砍来的树木,白天夜晚都有人值班看火,屋子总是烧得暖烘烘的。赶上值班的时候,正好可以做点吃食。泥鳅鱼捞回来,就在这炉灶上煮,数量少用搪瓷茶缸煮,数量多用搪瓷脸盆煮,煮熟了,放点盐,几个人围坐在炉子旁,你一条我一条地抢着吃。那会儿饿得人头昏眼花,即使往日最挑食的人,现在也没有了办法,只要是能入口的东西,无论什么都往嘴里搁,这泥鳅鱼更算得上美味佳肴。

    后来捉的人逐渐多起来,冰湖里的泥鳅鱼也就没有多少了,为了解决肚子的饥锇问题,人们不得不另想别的辙。好在北大荒是个物藏丰富的地方,只要留意随处都有充饥之物。跟我在同一个连队劳改的有几位广东人,他们对于吃非常有门道儿,不知怎么发现了地里的田鼠,这些老广捉回来几只,用泥包上放在炉灶里烧,泥烧裂了,色变黄了,砸碎泥巴取出熟田鼠,浇点盐水在上边就吃起来。据吃过的人说,跟鸡肉一个味儿,我却始终未敢吃。只是有一次,一位广东籍难友在吃饭时给了我一块肉,说是野鸡肉,我顺溜溜地吃下去了,吃完了他告诉我说是田鼠肉。想起那在地里乱窜的毛乎乎的小东西,我立刻就要呕吐,惹得大家哈哈大笑,给正在忍饥挨饿的人们带来一点儿乐趣。最近跟难友王志民说到此事,他说,东北是日本人细菌战实验区,这田鼠就传播鼠疫,闹不好就会吃死人,幸亏在饥不择食时,老天保佑我们未出事,不然吃死了人这账都不知跟谁算。但是因为误吃别的食物中毒的人,在北大荒的“右派”中还是有的,跟我关系比较好的海军的杜恂凡,就是在1960年因饥饿误食中毒而死。

    泥鳅鱼吃了,田鼠吃了,后来又吃刺猬、蛇,再后来又吃别的动植物,总之,只要是能入口的,都成了我们的度荒食品。在那些大饥荒的年月里,我发现人的适应力是极强的,一旦环境逼到那个份儿上,什么事情都会想出来干出来。饥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,饥饿还可以让一个人增长机智。这就是我在饥饿时的印象。

    就在这大饥荒的最初时期,有一个难友悄悄地出走了。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夜晚,他独自离开茅草屋,向着茫茫的原野走去。人们早晨醒来不见他了,有的说他可能找吃食去了,有的说他可能到厕所去了,唯独想不到他会自行出走。可是等了几个时辰仍不见他回来,班长才去连长那里汇报,最后由连里抽调几个人,顺着虎林火车站的方向寻找。终于在车站附近找到了他,由于连夜奔跑劳累过度,他正倚在一棵树旁睡大觉。寻找的人没有惊动他,静静地守候在他身边,待他醒来以后,几个人耐心地劝他回去,他只好万般无奈地跟着回农场。

     听寻找他的人说,在回来的路上他告诉大家,几天前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他的妻子和女儿,因没有饭吃都饿病了,现在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。他的耳边老是听到她们娘儿俩呼唤他,希望他快点回去看看。那天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觉,本想出来走一走散散心,不知不觉地信步走到了火车站。

    在后来的许多天里,这位难友的神情,依然是恍惚不定,大概是那个惦记妻女的梦,还没有完全在他的心中消失。

    无独有偶。难友倪艮山在他的回忆录《风雪人生》中说,有一位文化部的干部,思家心切,一天凌晨从农场悄悄出走,步行六十多里走到车站,然后乘火车溜回北京,刚一到家,原单位、派出所、街道就找上门来,在天天“批判教育”中,勉强待了半个月,又被人“护送”北大荒,再次接受开会批判才算了事。

这位难友逃跑的事情发生,在我们当中引起不小震动,许多人开始思念家人。据每天跑总场送信的人说,这之后的几天里信格外多,有寄出的,有寄来的,每一封都会寄托着无限情意。悠悠的思念和沉沉的惦记,正在折磨着异地的有情人。一些家长里短的事,一时间,成了有家室人谈论的话题。我们这些光棍汉,尽管没有妻子惦念,也没有惦念的妻子,但是这股思亲之情,同样深深地感染着我们。

    据一个考察“右派”情况的材料记载,在苦累、饥饿和政治压力下,由于对前途感到绝望,在北大荒的“右派”中,逃跑和自杀的事情都有。如853农场三分场一队的朱××,把劳动改造看成是一生的痛苦,拒绝改造,最后他以自缢的方式自我解脱。有些“右派”还采取别的方式,表示自己心中的郁闷和不满,当然最后的结局都很悲惨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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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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