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我这样年纪，把走过来的岁月，说成一生一世，为时大概不能算早。

现在回想我的一生，经历过多少事情呀。到了晚年如同老牛反刍，越是久远的事情，越是容易想起，越是年轻时朋友，越是格外怀念；然而，当真想起这些往事故人，或者被什么景物触动，情况却是另一个样子了。从自己愿望来说，有些地方很想接近，有些旧友很想回忆，当真去接近去回忆时，脚步又开始迟疑，思想又开始退却，因此,常常处于尴尬境地。这时我才忽然发现，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，原来是那么脆弱。如同柔细的柳枝，稍有微风吹来，就会摇摇摆摆。

比如，在北京众多街道中，有几条，至今都不敢认真接近。像东城羊管胡同，像西城石驸马大街，有机会走过总是匆匆移步，尽管有点不那么情愿。为什么呢？说起来，原因其实非常简单，我的梦想和痛苦，我的青春和刼难，无不跟这些地方紧密相连，可以说它们是我命运的见证。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好容易平静，不想再给自己增加新的烦恼。尽管跌跌撞撞几十年过去了，那些有过的梦想和痛苦，似乎应该随着时光流走，但是有时还会浮现在脑海。这些街道如同药纸，敷在我记忆的伤口上，只要稍微揭开一点，就会有撕心裂胆的疼痛；这些朋友如同图书，摆在我记忆的书架上，只要轻轻掀开扉页，就会有勾魂摄魄的折磨。可是在意愿上又有些流连，走开时总还想再回头看看，好像要找寻失去的什么，填充自己内心多时的落寂。

 有次去东城区文化馆看展览，文化馆就是过去交道口电影院，几十年前的一段情感经历，立刻冲开回忆潮水的闸门，眼前景物都变得近似过去，就连一些最容易忽略的细节，都重新清晰地呈现出来。这之后的许多天里，心绪都是乱糟糟的，只要无事可做静下来，那些陈年往事旧情，就像四月里的风筝，在心空上飘飘忽忽，这时我才真正知道，原来圣洁单纯的情感，只要留下清晰的痕迹，就是想抹也抹不掉了。成为一种人生体味，附着在血脉里，生命不止就永远流淌。

对于石驸马大街亦是如此。近几年北京街道变迁太大，好多地方借助回忆才能辨识。有天去西城看望一位朋友，走着走着，忽然觉得眼前街道很熟，应该距离石驸马大街不远，我立刻停住匆忙的脚步，生怕再往前走几步，就会走到那所学校，那同样是个跟我情感经历，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所在，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，干嘛还要自找不自在呢？可是心海波澜却很难自抑，想马上掉头赶紧走开，又好像有点依依不舍，想去看看——哪怕看一眼也好。当然，最后还是收敛脚步，赶紧怯怯地走开了。

 唉，敢情旧时景物是这么“捉弄”人,无论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，它总如影似形跟随着你；敢情昔日朋友是如此“纠缠”人，无论是亲密的或是一般的，它总是如胶似漆沾着你，怕是只要有记忆就不会忘怀。再坚强的男人，再沉稳的女人，被某段往事勾起心思，被某个友人搅动情绪，相信都不会真的无动于衷。“旧游无处不堪寻，无寻处，惟有少年心”，只要早年的心思情份还在，这往事就会似莲藕的丝缕，再怎么着也很难真正扯断。

我就观察过一些人，年龄已逾古稀之时，对于许多事早无兴趣，对于眼前人很少动情，可是，说起童年伙伴，聊起青年情侣，谈起经历事情，讲起过去温馨，那近乎暗淡的眸子，立刻便会熠熠闪光，仿佛时光并未变老，今天就是往日的存在，喜悦和兴奋丝毫不减。倘若你跟他撘腔接话，他会像个孩子显出天真，觉得你就是天赐知音。如果你让他再说些什么，他的目光也许会重变暗淡，说不定还会缓慢淌出泪水，甭问，准是有件不愉快的旧事，或者一个难以忘却的人，不经意间突然偷袭上来，触动了他的结痂伤痕，他的心灵又在承受着揉搓。

这就是活生生的人，这就是人的内心世界。尽管过于物质化的现实，使得人们的情感变得粗糙，很少有人再沉湎于过去；但是只要被往事轻轻触动，大男人或许会掩面抽泣，弱女子可能会嚎淘大哭，这时谁能知道谁能理解，他或她的心潮怎样翻腾。人啊，真的不可思议。

先不要说别人啦，还是说我自己吧。20世纪70年代末，我从遥远的边疆，回到罹难的北京。在一次文学会议上，邂逅一位早年朋友，我们已经20多年未见，四目相碰的一刹那，那有过的欢乐和痛苦，几乎同时涌上我的心头，感觉如同五味瓶打碎，到底是啥滋味说不清楚，这时我惟一的想法，就是马上迅速走开，可是腿又顿时不听使唤。我真的很责怪自己，竟然有如此好的记忆，20年前所有的事情，在第一时间都想起来了。这不是明明跟自己过不去吗？因此，心也就不再那么平静。我再没有胆量参加这个会了，只要闲下来就会回想往事，心情别提多么沉重多么茫然。

这个人跟我有过情感交往，那些事情有我的无限忧伤。倘若它只是如此单纯也好，偏偏跟那个年代政治相连，这就使这段往事越显悲凉，即使时光过去几十年，只要想起来就有种酸痛感觉。这时我才真正开始理解，有位我非常敬重的老作家，知道他初恋情人健在，为什么不愿意再跟她相见；但是好像又克制不住思念，那些甜蜜日子一齐涌上心头，实在没有办法断然排除，最后他用一篇凄美的小说，表露绵长而痛苦的思念。

人世间许多美好情缘，如果不是真的走到尽头，又未闹得你死我活地步，而是被外界力量硬给拆散，大概再怎么着也割舍不掉。这被强制扭断的情感，在当时或者年轻时日，因为在纷繁日子讨生活，或许还会暂时克制或甩掉，而在生病或到了老年，身心放松了，时间闲适了，常常会不经意地想起来。想起来难免辗转反侧，在倒流的时光里踯躅，即使心肠结趼都不会平静。有人说情感丰富，惟有青春年少时，其实老来依然，而且更为醇厚更为深沉，只是表达方式，比年轻时含蓄些罢了。

现在毕竟上了年纪，人间世事不敢说参透，总还算知道滋味；人生道理不敢说懂得，总还算有所开窍，这时心态也会略显平和，对于许多东西都看得淡了。无论过去有多少怨艾，此时仿佛都已如烟消雾散，无论过去有多少向往，此时仿佛都已似花落水流，拥有的完全是凝固的记忆。别看接触旧日情景，常常会陷入尴尬，别看怀念往昔朋友，常常会露出无奈，而我还是想在回忆中，寻找那失去的青春，以及那不再的美好，不为别的，只想给老来的自己些许宽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