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记不住时间和数字,而对于经历过的事情,只要偶然被什么触动,脑海里立刻就会情景浮现。诗人叶延滨在散文《虹》和《一颗最美的翡翠》中,文学评论家李星在给我的信里,都不约而同地谈起汪曾祺、邵燕祥等,我们十几位各地文友,1986年春天那次云南之行,我的思绪再难以平静。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,那是一次愉快的远行,那是一件值得记忆的事情,所以延滨、李星二位老弟,跟我一样才会总是念念不忘。
延滨在《虹》和《一颗最美的翡翠》文章中说,那次作家访问团团长是邵燕祥,其实这是到了云南之后的事。组团时中国作协指定两位带队人是:党组书记唐达成任团长,书记处书记杨子敏任副团长。随团工作人员是吴桂凤和召明。团员有汪曾祺、张又君、邵燕祥、曹杰、韩映山、朝克图那仁、李星、叶延滨、李锐、毕四海、柳萌。那么为什么后来团长成了燕祥呢?当时延滨在四川任《星星》杂志主编,北京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不知道,而这正是我说“值得”记忆的事情。
这是什么事情呢?中国作家云南访问团即将出发时,中国作协通知召开全体职工大会,任何人不准请假和无故缺席,听那口气十分严厉和坚定,立刻让人联想起政治运动。果然不错。全体职工大会在《求是》杂志社礼堂召开。主要讲话人是当时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的某作家。内容就是反对“资产阶级自由化” 。具体怎么讲的已经记不起来了,不过宣布的那些纪律还记得,其中一条是“在职局级以上干部,在此期间一律不准外出” 。唐达成、杨子敏肯定是走不成了,访问团其他局级干部都不在职,只有我挂着作家出版社职务,属于惟一不准这次外出的人,可是我又不想放弃这个机会,因为读过的那些写云南的诗文,早就在我的心中形成向往和诱惑,再说我只是个干活单位的所谓负责人,每天就是上班做些具体事情,平日根本没有外出走走的时间,错过这次机会很难再得到,我就直截了当地跟达成提出:“这次我一定要去,你就自当不知道,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,上边万一发现和怪罪,检查撤职我都会认,跟作协领导毫无关系。”唐达成见我如此坚决,既不说行,也不说不行,只是看着我微笑,等于未明确批准我的要求。这也算是达成为政的聪明吧。于是我就擅自作主跟团去了云南。
既然是中国作协派出的访问团,在当地总会有许多相关活动,而参加活动少不了必要的应酬,应酬又必须得有个头面人物才行。起初还考虑等等唐达成和杨子敏,后来见他们实在无来的可能,从在文学界的威望和个人情况考虑,大家提出让邵燕祥当访问团团长,经过吴桂凤跟作协领导请示后,尊重和同意我们的希望和要求,这样诗人邵燕祥就成了“首领” ,带着这群老老少少一拨人走云南。
云南省方面负责陪同接待的人,是云南省作协主席、诗人晓雪。晓雪跟许多人原来并不认识,但是大家对于他并不十分陌生,一部评诗人艾青的书《生活的牧歌》,使他早就享誉中国诗坛和评论界。当然还有他创作的大量诗文。有邵燕祥做团长,有晓雪作陪同,这次的云南之行,肯定会很开心。我当时暗自这样想.
诗人徐迟曾经赞美云南,是个“富饶、美丽、神奇”之地,诗人公刘也写下大量短诗歌颂云南,在我心中早就留下美好印象。这次有机会到云南,真想好好地看一看。我们这一行10多人,除了老作家汪曾祺,抗战时期就读西南联大,算是个真正的“老云南”,其他人跟我一样,都是新来乍到云南,希望把行程安排好,尽可能多看看风景。东道主还真能体恤大家。一辆中型面包车,载着我们一行人,日行夜宿,一天一站,从容赏景,悠闲说笑,临行前的那些事情,早被扔到九霄云外。那时的张又君、汪曾祺二位,算是我们之中的年长者,其实也不过五、六十岁,邵燕祥、曹杰、韩映山、朝克图那仁和我,算是中年人,其余的李星、李锐、毕四海、叶延滨等,都还是毛头小伙子。从每个人的思想状况看,除了一两个人比较另类,其他人思想都比较宽松,政治观念不是太强的人,自然也就无须怎么防范。不过谁都知道此时情况微妙,尽量不谈那些敏感的问题,就随便说些古今中外笑话。笑话讲得最多最好的,当属汪曾祺和韩映山,张口就来,句句惹笑,他们自己却不动声色,天生一个小说家坯子。观赏美丽风景,聆听中外笑话,是这次走云南,给我留下的最好印象。
当然,我们也遇了杀风景的事情。就在我们玩得兴致正高时,一天陪同我们的诗人晓雪,接到昆明来的电话告诉他,他的作协主要负责人职务被撤,接替他的是个从北京来的人,因为此人根本不是文学界的,大家听了姓名不免哈哈一笑,知道是趁此机会来混官的。后来事实完全证明大家的猜想,此人也算是个走红运的主儿,在另一次政治运动中又调回北京,到更大的一个文学单位任要职,而且重要官衔多得不得了,惟一“遗憾”的是没有文学经历,更没有什么文学作品发表,在一次率团出访时填写表格,竟然自封什么“戏剧评论家”,主要作品栏目中写的文章篇目,无非是几篇电影戏剧观后感,属于业余作者水平那类文章。反不如不写还算做人诚实,起码不会让真正评论家耻笑。
靠偶然一两次政治运动升官,这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问题是当了官怎么做很重要,此人得了要职晕乎乎地忘了姓啥,摆臭架子拿官腔唱高调,俨然一个什么文化大官员,作家群中当然很少有人买账。我一直认为管作家的官员,如果本人是作家、评论家、编辑最好,如果不是也不要紧,但是要懂得一点文学规律,实在不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,关键是人品、作风一定要让作家敬重。此人这两头一点都不占,在作家中自然无威信,据说退休后再无人搭理,混到这地步除了级别高,别的方面毫无可取之处。想起来也真够可怜。
这是我们这次走云南知道的一个人。听了晓雪被撤职由此人接任的事,在我们这群人中自然会有议论,大多数人的看法还算比较一致,但是也有一两位另有看法,交谈时多多少少有点“磨擦” 。原来极快乐和谐的氛围,因此事看法不一样,被弄得很别扭很拘束,从此一路上都非常沉闷,连笑话都很少有人再讲,大概都在设法保护自己吧,生怕因说话不当招来横祸。
不过人之所以为人,就是比别的动物智慧,总能找到新的欢乐。扎堆说笑的事少了,两三个人聊天解闷儿,就成了新的交流方式,这其中最活跃的人,当属老作家汪曾祺,他是个真正的老云南,年轻时在西南联大读书,后来在政治运动中倒霉,这一走就是好几十年,再没有机会来,此次旧地重游,自有一番感慨在心头,许多景物都沟起回忆,他就给我们讲那些有趣往事,有的后来写进他的散文中,如《泡茶馆》《跑警报》等等,都是写他的云南生活经历。
但是,最让大家开心的事情,莫过于我被黄蜂蜇,那是我们一行到达盈江平原镇时,夜宿一家傣族竹楼旅馆,晚间睡觉刚钻进蚊帐,忽然发现一只黄蜂,我一边叫喊一边往外轰,这只疯狂黄蜂就是不走,趁不备突然咬我一口,而且是在敏感的指尖上,可把我疼得死去活来,朋友们却为此开怀大笑。多日以来因议论引起的沉闷,此时由我被蜂蜇一扫而光,大家显得是那么开心,仿佛忘记应该给我点同情。
不过我也未让黄蜂白蜇,激发了诗人邵燕祥灵感,他为此写戏诗一首赠我。原诗是:“问君何所遇平原/邀得黄蜂指上谈/大烤代传油外味/新茶岂赚笔头钱/薑能辣口偏宜老/木不成材始获全/八十风铃空自响/某虽悟道未参禅” ,算做这次云南之行纪念,几年后燕祥写成条幅赠我,有时拿出来看看读读,就会不自禁地想起往事。至于诗中别的含义,只能慢慢地体味了。
云南之行一晃20多年过去了,汪曾祺、韩映山都做了古人,当年的陕北壮汉李星老弟,日前来信说他已年届花甲,可见绵长的岁月之无情,连一点缝隙都不肯留下。作家李锐、叶延滨、毕四海三位,比评论家李星年龄稍小些,如今仍然活跃在文坛,时不时还有新作问世。只是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云南之行。倘若不是在那样的背景下,倘若不是有一两位另类人,我们这次的云南之行,肯定还要玩得愉快。尤其令我感到欣慰的是,我这么一坚持,唐达成不言语,就成全了我的云南之行,不然对于我会成终生遗憾,因为这以后再无机会去云南。
看来人生就是如此,只要不什么都贪,关键时豁出一头,没有什么愿望不好实现,倘若什么好处都想占,说不定最后全都落空呢。
尽管这次去的时机不好,还是领略了云南的风光,留下的依然是美好记忆。确如老诗人徐迟所说,云南,是个“神奇、美丽、富饶”的地方,只要想起来就有诗意的感觉。这些年又去过一些地方,尽管风光同样美丽诱人,给我的印象都不错,但是像云南这样依依难忘,在我似乎并不是真正很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