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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位朋友给我送来几斤核桃。这位在山区长大的人,自幼便与山野打交道,甭说是熟悉核桃脾性的。他一再郑重地告诉我:“核桃是补气的,到了咱们这样的年纪,经常吃点儿核桃,对身体大有益处。”我曾见医书上记载:“核桃性温、味甘,功能温肺、补肾,主治虚寒喘咳、肾虚腰痛等症。”朋友说的话,我自然相信。

  送走了这位朋友,看着这颗颗坚硬皱壳的山果,我不禁陷入沉思,回忆起关于核桃的往事。

  我小的时候,喜欢吃干果,尤其是花生、核桃、红栆,是我童年最美吃食。其实,我的家乡濒临渤海,并不出产山珍干果,只是由于距冀东山区近,这才得便大享口福。每年到了秋凉时节,雁儿排成队南飞过冬,山民们挑着山货担子,从崎岖的山路走下来,在家乡小镇的长街短巷,贩卖各种各样的山货。 “核桃——山里红——”的叫卖声,带着山野特有的清香味儿,飘荡在家家户户的门前,诱惑着孩子们的馋心口水,哭着闹着找家人要几分钱,追赶渐渐移远的山货担子。<>

  买回来几颗大核桃,先是在手里抚弄把玩,玩腻了,馋了,再忍心地吃掉。那时北方乡间的屋门,不是现在这样的单扇玻璃门,大都是两扇木板门,比较结实。孩子们无力砸开核桃,就将核桃放在门框门扇接合部,用手轻轻地一推,咔吧一声,核桃的硬壳便裂开了,露出卷卷曲曲的厚实、油光核桃肉,放到嘴里吃得香气四溢。这便是我幼时对于核桃的美好记忆。

  倘若那时有谁问我,核桃都有什么用项,除了吃,我肯定说不出核桃别的用项。就是后来进入社会,有了些生活阅历,对于核桃的用项最多只能说,可以入药治病,可以榨油佐餐,可以当做手掌玩物。现在若问则不然了,经过十年“文革”劫难,目睹了人间百态,我竟然发现,核桃除了生吃,除了入药、榨油,它还可以传递信息呢!这恐怕许多人都不会想到。

  在“文革”后期,“清理阶级队伍”的时候,当时在内蒙古工作的干部,无论你是历史上的“右派”,还是“现行反革命”;无论你是被打倒的“走资派”,还是正在走运的“造反派”,通通被突然送到外地军营办学习班。名义是办学习班,实际是在受审查。学习班里明确规定“五不准”,即,不准串连、不准议论、不准回家、不准会客、不准通信,如同攥拢的五个铁手指,紧紧地卡住你的脖子,连出气都不得均匀。可是这几百上千的学员,大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家之长,又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大活人,不准串连、不准议论、不准回家、不准会客也倒罢了。像这样近乎胁迫的作法,好好的一个人,说没突然就踪影全无,总得允许通封信报个平安,让家人知道个去向吧,难道这也会颠覆“红色政权”?!经全体学员再三请求,仍不准破坏“五不准”规定。后来听说是北京某位大领导发话开了恩,可以让学习班的人走访学员家属,但不准学员带任何信件给家人。

  不准带信就不带信呗,给孩子带点东西,总可以的吧。有的买一两斤水果糖,有的买几斤红枣,有的买几本小人书,经过学习班严格检查,确认无犯忌的东西,这才允许带给学员家。那时我还未出入过共和国的海关,当时仅恁猜想相信进出海关检查,绝对不会比学习班的更严格,因为,海关的出入者毕竟受到某种保护,而我们这些“文革”受审查者,是处在宪法被严重践踏,个人意志代替法律的年代,公民的权利、尊严和自由,根本得不到起码的保障。如何突破这人治封锁,让家人尽快得知情况,就成了学员们的心病。

  丈夫走后杳无音讯,好容易有人来访问,有位学员妻子特别高兴,不知如何招待客人是好。见丈夫给孩子带来了核桃,她灵机一动,把捎来的核桃摊在客人面前。客人吃了两颗,拿起第三颗,掂着很轻,往回一扔,壳开了,他拿起一看,里边装着一张纸条,上边写着:“我好,勿念。这里不让通信。”学习班来的人,趁主人未发现,就将这颗核桃皮和这张纸条,悄悄放在自己衣袋里,带回到学习班。在这以后的几个月里,用核桃传递信息的发明者,无数次地被大会小会轮番批斗。因为他自己在会上交代,是用小刀慢慢撬开核桃壳,放进纸条以后又用胶水粘上的,小刀和胶水一时便成了危险品被禁用。

  核桃原来还可当“信使”,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。我怀着苦涩、压抑的感情,赞叹这山果的本领同时,更佩服这位传信的“作俑者”,他竟然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。为了能够享受一个公民起码的权利和自由,他担着多大的政治风险呵,实践一次自己日夜苦思得来的方法,目的无非是向人为隔绝的妻儿报个平安。这便是在那个痛苦年代,我对于核桃的痛苦记忆。

  关于核桃的往事讲完了,然而,对于核桃的复杂感情,似乎却很难让我割舍。我多么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,核桃仅仅给人以口福或者治病,不再担负类似通报受迫害者音讯的任务。核桃给人留下的记忆,应该是永远极其美好,如同我童年吃核桃,如同生长核桃的山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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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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