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

阅读:0
听报道

 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以后,在参军参加军干校浪潮里,出于青年人的单纯热情,我背着父母离开家乡,到了解放军绿色军营,成为一名不拿枪的机关兵。

  当时我所在的部队机关,距离北京大学不过百步之遥,由于做编辑工作的需要,部队送我到北大旁听,这就使我有机会进出这座名校校园。在北大读书的莘莘学子中,有我少年时代的朋友,有我中学时代的同窗,看到他们在此愉快生活,羡慕同时不禁想起自己前程。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,我打算离开部队上学,便正式跟部队机关提出来。

  就在等待领导研究回答时,同住室的一位年轻战友,终日咳嗽吐痰感觉胸闷,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肺结核,我就陪着他去部队医院检查。这位战友检查的结果,只是一般慢性气管炎,并无别的什么大毛病。他劝我也顺便检查一下,这一检查不要紧,不曾想他怀疑的结核病,却在我的肺部潜伏着。医生建议我马上住院治疗

  肺结核在 20 世纪 50 年代算是大病,我一听立刻就像丢了魂儿,有好多天都是闷闷不乐。首先想的就是报考大学的事,这一病可就全都泡汤了,弄不好还要成为长期病号,那前途就更难说会怎样。我把诊断书交给直接领导,经过有关部门研究同意,马上送我到部队所属疗养院,进行住院治疗和离职休养。想到大学读书未读成,未想当病号却成病号,这老天真会捉弄人。

  这座部队疗养院位于北京西郊,医疗条件和设施说不上怎样好,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却着实不错,远望是秀丽清幽的玉泉山,一座玲珑宝塔耸立云间;近观有条从玉泉山下来的河,顺着宽阔的公路款款流过,路两旁是高大擎天的白杨树,有清风徐徐吹来时沙沙作响,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欢愉。我们这些慢性病病号,早上医生查过房吃过药,傍晚护士打过针吃过饭,就在这条傍河公路上散步。过去原本不认识的病友,就是在这里散步时结识的,有住院相处一段时间后,由于说得来还渐渐成了朋友。

  我在疗养院住了四个多月,说得来并成朋友的有三位,一位是画家老赵,一位是演员吴×,还有一位叫曹建沼,是部队的文化教员,后来转业到中央文化部。老赵和吴×两人在同一个部队文工团。我跟老赵住同一间病房,自然而然就会认识了。从此成了朋友,终日形影不离。认识吴×则很偶然。 

  住院前几天,看过一次部队文工团的演出,还未从艺术感染中解脱,我就因病住进了疗养院。正处于青春萌发的幻想时期,对于未来的憧憬和抱负,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年轻的我。可是现在病了,而且是肺结核,转业考学都已不成,我一下子就蒙了。心绪像乌云笼罩着的天空,再没有了往日的晴朗,此时满脑子装着的,都是对疾病的无端恐惧。心想,年纪轻轻的,得了这种病,这下可完了,谁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?

  在疗养院里住过几天,结识了一些病友,这时情绪才渐渐好起来。

  那是个早晨,我第一次跟男病友散步。我们正在道路上走着,迎面来了几位女病号,穿着同样蓝白相间的病号服,远处很难看清脸面模样。渐渐地走得近了,开始看清了面孔,突然我的眼睛一亮,其中的一位年轻女士,立刻引起我的注意。她,白里透红的鸭蛋型脸盘上,闪着乌黑的大眼睛,直梁鼻子下镶一张挂笑的嘴,说话间露出一颗虎牙,显得人更俏皮可爱。尽管病号服宽宽大大,很难看出女人的身段轮廓,但是她那时时扭动的身姿,依然让人感觉到她的妩媚。尤其是那垂在背后的两条长辫,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为修长,在同行的几个女人中间,她显得更富有勃勃朝气。当然也就更抢眼诱人。

  出于一个年轻男人的本能,我看了她好久好久,觉得她很面熟,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这天早晨就这样过去了。

  画家老赵知道我比较喜欢文艺,一有时间我们就一起聊天儿,说戏剧侃电影扯各自读过的小说。共同的爱好使得我们俩越走越近。有天我们正在餐厅里吃饭,唧唧喳喳进来几个女病号,其中就有那天早晨遇到的那位。老赵比我先进疗养院多日,谅他会知道那位女士的情况,我就问他:“那个梳长辫子的女同志,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呵,她是哪个单位的?”老赵抬起头看了看,说:“你说她呀,跟我一个单位,在我们团里,主要是跳舞,有时也报幕”。说着,老赵就冲那位女士喊:“吴×,打完饭过来”。那位女士会意地点了点头。

  不一会儿,吴×端着饭碗过来,坐到我们这张桌子旁。老赵说:“吴×,我先给你介绍一位病友,是后勤部的,几天前刚入院”。我俩彼此点了点头,就算是认识了,三个人就边吃饭边说话。我说:“吴×,我看你挺面熟,你是不是跳红绸舞的?在前些时的晚会上,我好像看见过你跳”。吴×听我这样说,马上兴奋起来,像任何一位演员一样,总是希望有欣赏者,她那两只大眼睛蓦然透出光芒。不一会儿却又显出沉郁的神情,说:“对,就是那次晚会之后,团里检查身体,发现我有病,跟老赵一起住院来了”。我一听这才云开雾散,刚见面时的似曾相识,原来是缘于那次晚会。令我感动令我欣喜的《红绸舞》,还没有完全在记忆中淡漠,其中的一位舞者,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。

  那会儿的部队疗养院,供病号玩耍的物品,除了乒乓球、朴克牌、象棋、跳棋、麻将,再有就是一部交流收音机,放在饭厅或活动室里,供大家听京剧、革命歌曲,常此以往就觉得腻烦了。这些普通的玩艺儿,除了打打兵乓球,别的我都不会,不玩球的时候,就找些文学书来读。我那时很迷恋普希金,有时躺在床上睡不着觉,就背诵普希金的诗歌。一本翻译的《普希金诗选》总是放在我的床头。

  一天上午医生查过病房,吴×来我们房间串门儿。她坐在我的床上,无意间发现这本《普希金诗选》 ,随手翻看了一会儿,临走的时候要借去看,这时我才知道她也喜欢诗歌。在这百无聊赖的病院里,能够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病友,我自然非常高兴,便爽快地借给了她。

  这是一个雨后初晴傍晚,天格外高远蔚蓝,地越发开阔清新,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候。吴×急匆匆地跑来,约我和老赵去散步,老赵正收拾东西,我和吴×就先走一步。刚刚出了疗养院大门,吴×高兴得蹦蹦跳跳,像一只活泼的小鸟,连我都被感染得跃跃欲试。我赶忙快步跟上她。走到疗养院门前那排白杨树下,吴×就兴冲冲地朗诵: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……”,我一听正是普希金的诗,就说:“嗬,好快呵,都背下来了”。她接着非常得意地说:“怎么样,还可以吧”。我说:“那当然,倒底是个大演员。比我们悟性高”。她听后半嗔怪半娇羞地用手捅了我胸脯一下,说:“去你的吧,净损我们”。不过依然掩饰不住她那得意的神情。我们俩边走边背诵,你一句我一句交替地读,着实过了一把普希金诗歌瘾。

  我在疗养院住了四个多月,时间很快就过去了,转眼到了出院的时候。那天我做完出院前检查,回来正要洗泡着的衣服,发现连盆带衣服都不见了。同室的老赵告诉我说:“吴×拿走了,她说你忙着办出院手续,怕没有时间洗”。老赵说着,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,有话想讲又不开口。

  这种相互帮助的事情,在部队里很平常,我也就没有往心里去。只是对这位跳红绸舞的演员,怀着非常感激的心情,觉得她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,不像军旅中有的女兵那么娇气。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,既然她那么喜欢外国诗歌,干脆就把那本《普希金诗选》留给她,做为我们在疗养院相识的纪念。 

  老赵和吴×的病情,可能比我要重一些,他们得继续治疗休养。

  我出院的那天早晨,许多病友都来送我,有的还留下通讯处。这时却惟独不见吴×,我心里很纳闷儿,但是又不好随便问谁。还是老赵心细,他说:“你要不要跟吴×打个招呼?”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,就说:“算了,她可能有事,到时你替我说一声”。

  在几位病友的陪同下,正要走出疗养院大门,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,以为是护士有什么事情,我们就停住脚步等她。扭头一看,原来是吴×,正连颠儿带跑地赶过来。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,把一个报纸包递给我,说:“这是我借你的书,还给你”。我正想说,这本书就送给你了。却听她说了声:“我还有事,不送你了”。就又连跑带颠地回了病房。这一切都被老赵看在眼里,他只是嘿嘿地笑,却什么话也不说,别的人完全没有介意。

  回到我所在单位整理东西时,打开那个放书的报纸包,发现《普希金诗选》里夹着一张纸条儿,还有一张红绸舞的剧照。纸条上写着:“你喜欢红绸舞,送你一张剧照,留作纪念。我何时出院会告诉你,届时到(文工)团里或家中来玩”。拿着这张剧照,看着吴×的舞姿,四个月的疗养院生活,又都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……

  从疗养院出院后没有多久,我所在的部队开始整编,我一看正是个好时机,就正式向领导提出来转业。领导上考虑反正整编得减员,再说我又刚生过病出院,很快就批准了我的转业申请。这时是 1954 年。

  由军人变成了普通百姓,行动就完全自由多了,起码在接触什么人上,没有在部队时的纪律限制。吴×出院后立刻告诉了我,不仅去过她们文工团,我还去过她北京的家,两个人渐渐更熟悉了。我知道她是个工人后代,父亲和哥哥都在邮电局工作,她自幼就喜欢跳舞唱歌,那年部队文工团招演员,她被录取也就参了军。经过部队几年的业务训练,成了很不错的舞蹈演员,我看的《红绸舞》就是由她领跳。因为她是地道的北京人,普通话说得不错,有时还让她报幕,在文工团里算个“名角”。

  我转业地方以后,在中央某部工作,吴×曾多次找我玩。后来搞“反胡风运动”,我在单位被批判审查,失去到大学读书的机会,女朋友也不再来往,同时受着三重精神压力,父母又不在身边,孤零零一个人十分苦恼,吴×听说以后非常关心,两次到单身公寓看望。文工团不准外出时,她还打过电话来,此事一直让我很感动。

  1957年我被划成“右派”,命运再没有了好转的可能,我就悄悄地离开北京。从此我和吴×失去联系。知道我这段经历的朋友,有的曾经问过我:“你和吴×的关系,是不是仅仅是病友?”我总是坦诚的说:“是的,在当时的确是这样,因为部队有铁的纪律,谁也不敢跨过这个门槛”。

  如果没有我后来命运的变化,吴×又转业的话,事情也许会是另种样子,不过那也只是假设。感情这种东西,如同朦胧月色,永远无法看透。然而,对于吴×的记忆,对于吴×的感动,并未随时光流逝消失,它成了我友谊相册中,一幅鲜亮的青春之照。

话题:



0

推荐

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