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半生在颠沛流离中度日，连死活都没有起码的保障，哪里还顾得上过生日呢？再说那会儿也不时兴过生日，自然也就想不到过生日。别说是像我这样当时带“罪”的小民了，就是一些大伟人大名人，那会儿似乎也没有过生日这一说。在过生日上，看似颇为平等。

    当然啦，伟人名人的生日就是不过，到时大家也会知道的。因为即使不堂而皇之地祝贺，也要想些别的办法有所表示。如在报刊上发表伟人名人的诗文；在电台里播放赞颂伟人名人的歌曲，等等。无异于告诉读者听众，今天是某位大人物的生日。反正这么说吧，在这些事情的处理上，有的人不乏聪明才智。

    至于普通人的生辰年月，恐怕就不大有谁记住了，更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告诉谁。只有在填写人事表格，或者运动来时交待“问题”，这时才会想起来，说给有关的人员。更

多的人更多的时候，是在不计出生年月的情况下讨生活。而且把什么事情都弄明白了，那会儿不啻是自找苦吃，反不如稀里糊涂地过日子，更为轻松自在如梦如醉，这也算是“难得糊涂”的傻福气吧。

    待到人情开始复归的时候，许多长期被压抑的美好的东西，渐渐地回到人们的生活里，这才经常可以听到人们谈起过生日。这时候才真切地意识到，敢情人不是从石缝星钻出来的，而是经过母亲怀胎分娩之后，在某年某天降临人间的。过生日不光是为快乐，同时也是提醒自己，不要忘记母亲的恩惠。

   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才知道，商店卖有生日礼品，如奶油蛋糕、红蜡烛、生肖贺卡，还有专为生日唱的歌曲《祝你生日快乐》（尽管是支洋歌），这使我不能不想象着，如此过生日该是多么温馨愉快。从此我才把生日同快乐连在一起，交待“问题”时的苦涩味儿，只是偶尔在脑海里浮现出来。

    回想政治运动一个挨一个的那些年月，每逢被迫写思想检查或交待什么“问题”，常常会有人抱怨自己生不逢时：倘若早生几年，不就是个老革命了吗；倘若晚生几年，不

就是个红娃娃吗？偏偏是个上下够不着的年龄段，天生“运动员”坯子，活该倒霉、受罪。

    这会儿好了，生存环境比过去安定了许多，只要自己不惹是生非，别人给不痛快的时候，遭别人暗算的时候，有是有，相比起来还是少了些。有时候想到别人过生日的快乐，对于我不能说没有一点儿诱惑，还真有几次心旌摇曳，想尝尝过生日的滋味儿；但是又退一步想想，那么多年没有过生日，不是也都过来了吗？这会儿老了老了何必再赶时髦。这样，我依然不过生日。可能是由于对自己的生日大大咧咧吧，对于别人的生日也就不曾真正地理会，这其中包括对我含辛茹苦的毋亲。她活到八十多岁才谢世，都没有想到给她过生日，表示一点儿我应有的孝道，每每想起来就有无限的愧疚。至于亲朋好友的生日，除了我尊敬的诗人艾青，他在世时经别人提醒，每年总要前去祝贺外，其他人的生日更不会想到，好在朋友们都能原谅。可以说，自己过生日是什么心情，别人过生日是什么想法，我既无体会更不知道。如果像通常人们说的那样，这可是生命的节日啊，人人都应该庆贺，那我只有深深地遗憾啦。

    我有一位做秘书工作的朋友，最近告诉我说，他服务的那位首长，在单位不得“烟儿”抽了，一些势利小人赶忙同这位首长疏离，以表示自己的清白和正派。这位秘书朋友

很看不惯瞧不起，愤愤地说：“哼，这会儿个个都人模狗样的，早都干什么去了？瞒得过别人，还瞒得过我。马部长过六十岁生日那天，坐得满满一屋子人，又是祝贺，又是送

礼，全让我给碰上啦。当时还都不好意思哪。这会儿看人家要下台了，躲的躲，踹的踹，还不是想再捞一把。真没劲。”

    这位朋友的愤慨，我完全能够理解，他并不是想给那位首长鸣不平，而是对一些人的做法不满。我不了解朋友说的这些情况，对于他的义愤更不便表示什么态度，仅仅是听听而已，当时也没有往心里去。后来在同别的朋友一起闲谈时，又听过一些类似的事情，这时，对于现代人的过生日，我才有所知道有所感悟，原来过生日并不筒单，这里边还有不少的学问。

    过生日的习俗，始于何年何月，当时的情形怎样，我从未听谁说过。从现代人过生日的情况看，我以为起码有这样的好处：假如过生日的是平民百姓，亲朋好友，同学同事，趁此机会大家一起聚聚，联络联络感情，生活中的人情味儿，就会越发浓厚，清醇；尤其是有一官半职的人，借这个机会能跟下属一起坐坐，至少可以缩小同群众的距离，说不定还落个关心部下的好名声，何乐而不为？假如过生日的是个大头小脑，同僚部属，治下群众，趁此机会一起来看看领导，顺便聊聊轻松的话题，彼此没有了高低上下的生分，无论于官于民大家都会很开心；有些思想作风正派的人，惟恐落个溜拍的嫌疑，平日不愿接近官儿，这时就不必有此担心。

    照此看来，过生日并非什么坏事。只要大家都怀着坦诚无邪的心来过，那生日就一定会过得很有意思，留下来的将会是绵长的甜美记忆。问题是这会儿，有的人也真邪性，连过生日这样的好事，只要沾了他们的边儿，总是难免会走样儿串味儿。我前边说的那位首长的生日，就该属于走样儿串味儿之列，不然就不会惹出秘书朋友的议论。要是究其原因，恐怕还得从两方面找。

    首先是当头头的，你过生日尽管撒着欢儿地过，若是利用过生日提供机会，让一些精逋拍马屁的人来表现，当心总有一天会报应，那时你回味的只能是过生日的凄楚。其次是祝贺生日的人，要是出于对领导的敬仰和感情，在他过生日时去表示表示，这并没有什么不好，只是有的人的动机怕是不那么单纯，不然，不会有后来不怎么磊落的做法。

    我这没有过生日经历的人，这会儿，冷眼看别人过生日，侧耳听别人讲生日，还真觉得挺有意思哩。既没有被人开始吹捧后来踩踹的寿星的苦恼，又没有过去给人拱手长揖后来躲闪的拜寿者的劳累，落个轻轻松松倒也自由自在。其实，人世间的沉浮炎凉，原本就是存在着，却不见得谁都能碰上，自然也就无从体会这滋味儿。只有当你在人生的某个当口碰上了，无法避免的实实在在的体会过一次，这才会领悟到事情的真谛。

    我没有过过生日，有时也想，倘若有朝一日想过的话，我也绝不会请人来凑热闹。别人过生日反映出来的善变世态，足可以让我警醒了，干嘛明知还要自找折磨，我一定

坚持自家生日自家过，过生日不就是祈求平安吗，然而这平安谁又能给呢？恐怕还得自己去找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4年5月6日修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