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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这玩艺,有人说,是"迷魂汤",一口下肚,就会神魂颠倒,飘飘然,浑浑然,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。

鄙人烟酒不沾,自然,这种似神如仙的感觉,就也无从领受。不过,由于前半生四处漂泊,各色人都有接触,那些好酒贪杯之徒的醉相癫态,多少还是见过一些的。如醉后痛哭流涕者,似丧考妣;如醉后扯嗓高歌者,似叫驴临风;如醉后胡说八道者,似没嘴的葫芦;如醉后往碗里撒尿者,似鲁汉一条;如此种种,活画出一幅醉后"百丑图"。我至今都怀疑,这些饮者,究竟算不算真正的酒人。如果有人认为,能喝几杯,就是酒人,就是豪杰,起码,他们的酒德醉风,不正。

在我认识的几位善酒者中,倒是有位饮者,令我尊重,那才算得上是位真正的酒人。这就是蒙古族老诗人其木德道尔吉。

这位用蒙文写作的老诗人,他的译成汉文的作品,我读的,也并不多,听别的蒙古族作家朋友讲,这位其诗人很有才华。我在内蒙古工作时,同其诗人同居集宁市(现为乌兰察布市),他在盟文化局搞专业创作,我在盟报社编副刊,同属文化圈里的人,集宁地方又不大,有时三天两头地碰面。他知道20世纪50年代,我曾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,同著名剧作家海默有过接触,而他又是海默的老战友,有时就同我聊聊他们之间的往事。他同我说海默最多的事,一是在战争年代里,他同海默钻在一个被窝里,俩人兴致勃勃地侃文学:二是海默在"文革"中的悲惨遭遇,这时他便会一反往日的幽默乐观的神态,显得异常沉郁和忧伤,有时许久不肯言声,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烟。我想,那惋惜老战友惨死的愤怒波涛,此刻准是正在他的心海里翻腾,我便同样用沉默陪伴着他。至于说到其诗人的嗜酒,起初我并不知道,后来有两次偶然碰到了,我才知道,原来他是个见酒没命的主儿。

一天,我从报社大院走出来,见其诗人坐在马路牙子上,抽烟,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。他问我去哪儿。我说去联营(商场)。他说他也跟我去。走进联营大门,他二话未说,直奔烟酒柜台,我以为他去买烟,过一会儿准来找我,就未理他这个茬儿,上二楼去买我的东西。过了好一阵子,还不见他的影儿,我又买妥了东西,就去烟酒柜台找他。只见他端着一个吃饭的中碗,趴在柜台上,边吸烟边喝酒,连点酒菜都没有,完全喝的是"光棍儿酒"。好像喝得正是火候,话说得格外多,他的汉话又不很流利,半拉个几的,售货员不见得听的懂。见我走过来,他让了让我,然后央求售货员:'"闺女,再卖我二两吧,这么点酒,刚够润嗓子的。"那时候酒、烟、糖都凭票供应,人家当然不肯卖给他,他就让我帮他说情。我帮了半天腔,售货员还是不开面,告诉我说,这位蒙古族老头儿,经常来喝酒,有时也破例多卖给他些,可是不能老这样照顾呵。我见其诗人两眼直巴巴地看着我。我如不帮他这个忙,那也就太没交情了,就跟售货员说:"我在报社工作,从不喝酒,我家里有酒票,你先卖给他二两,回头我给你送酒票来。"售货员听我说得实诚,可能也可怜其诗人犯了酒瘾,就用白铁做的酒提子,又往他碗里提了二两。老其一见,又添了酒,眼睛顿时亮了。他用手抹了抹嘴,再狠劲儿地吸了口烟,然后端起饭碗,咕嘟咕嘟地喝了进去,连停都未停,像喝白开水似的,还不住地咂着嘴。这时似乎真的喝得尽兴了,脸上闪过一丝惬意的微笑,挤着一双诡谲的眼睛,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像是称赞我是帮他的大好人。这次我才知道,这位蒙古族老诗人,竟是这样爱酒。

又一次,我去作家杨平那里串门儿,我们俩正聊得起劲的时候,这位其诗人走了进来,还未说话,先用鼻子嗅了嗅屋里的气味,然后笑着说:"老杨,快拿出来吧!我都闻出味儿来了。"老杨也笑了笑,说:"你闻的味儿,是昨天的,早喝完了。"老其不信,东找找,西翻翻,不一会儿,他从床下找出酒瓶子,开开瓶盖儿,对着嘴就喝起来,过了瘾,笑笑,这才坐下来同我们一起聊天儿。杨平也是个爱酒的人,只是喜欢的程度,似乎不像其诗人那样玩命似的。后来我又见过其诗人和杨平一起喝酒,这两位文人喝酒,有个共同的特点,都不怎么摆谱儿,常常使我想起那位孔乙己,所不同的是,孔乙己佐酒的是茴香豆,这二位佐酒的是成菜。一两个成菜疙瘩,摆在面前,连切都不切,你一口我一口的咬着,真够寒酸的,这二位却很有滋有味儿。我这滴酒不沾的人,实在难以体会其中乐趣。       

其诗人爱酒,认为世上最好的东西,莫过于酒。他们文化局有位会计结婚,酒鬼们正好可以过酒瘾,其诗人自然不会错过机会,据说,那天他喝得腿都发软,是别人扶着回的家。这个晚上清风淡月,路上人少车稀,其诗人边走边朗诵诗,还不时地笑望高远的天空。真也够浪漫的了。酒醒之后有人问他:"老其,你光顾喝酒了,看清新娘子了吗?"其诗人张口便说:"怎么没看清,真漂亮,比'二锅头'还漂亮呢。"逗得听者直笑,其诗人却一本正经,可见他是多么钟情于酒。从此,这句话便传为美谈,谁见了其诗人,都不免说说,老其总是以笑回答。爱酒爱到这种地步,又是位诗人,实在可爱可敬。这酒越发衬托出其诗人心地的纯真、善良。

    我知道,有些喜欢酒的人,最不愿意别人说他"酒鬼",如同下棋的人,不愿意人家说他"臭手''一样。这位其诗人则不然,只要你把他同酒连在一起,说什么他都爱听,而且总是美滋滋的模样。诗人贾漫,象棋下得不错,饮酒行不行,我还真不了解,反正他不会有老其的酒瘾。有次贾漫下棋,大概是连赢了几盘,很高兴,话也比往日说得多。他见其诗人在旁边,就同其诗人开起了玩笑,他说: "老其,你这么喜欢酒,迟早得喝死,乘你还活着,我先给你写篇祭文,怎么样?"其诗人没说话,只是笑,可能是在心里窃喜。贾漫立刻来了灵感,洋洋洒洒地脱口而出,可惜我记不得原文了,不过意思还未全忘:有天其诗人喝酒喝死了,到了阴间碰上了诗人李白,李白说:"其诗人,你爱酒比我爱得厉害,我实在不如你,可是我比你是先来的,就占住了这坛酒,就是让给你,恐怕也不够你喝的。这样吧,那儿有个酒缸,你就泡在酒缸里吧!"从此,其诗人便成了酒中之人。尽管贾漫开的玩笑有点出圈儿,而且说到了一般人忌讳的死,但是其诗人毫不在意。这以后有时遇到熟人,其诗人还自己讲给别人听。蒙古族作家安柯钦夫,见到老其更是少不了提这段儿,他从来不恼火,总是微笑着听老安讲。安柯钦夫有时重复贾漫的玩笑,再添点油加点醋,其诗人更是高兴,仿佛很得意老朋友们对他的"关照".

后来,我离开内蒙古,调回北京,再未见过其诗人。有时回忆在内蒙古的生活,想起那些在我流放时结交的朋友,我总会忆念起这位善良、可亲的蒙古族诗人。有次内蒙古文艺界的几位朋友来京,大家一起吃饭,席间互相敬酒,忽然让我想起了其诗人,就向来人打听老其的情况。朋友们告诉我说,其诗人已经不在了,几年前就离开人间,真的是找李白当"酒仙"去了。据说,他有次在外饮酒,喝醉了,回家途中边走边唱,一不小心掉进坑里,摔伤了腿,后来又因病去世了。我听了,不禁黯然神伤,真未想到,这位一生爱酒的善良人,最后还是让酒伤身。这时我又能说些什么呢?我不嗜烟酒,很难理解饮酒人的心态,不过我想,其诗人爱酒,酒再伤害他,他也绝不会责怪酒。

自从我认识了这位蒙古族诗人,自从我了解了这位诗人爱酒,自从我知道了他的人品酒风,这之后,无论谁说喜欢酒,谁说会喝酒,我都不以为然。在我的心目中,其木德道尔吉这样的饮者,那才是位真正的酒人。因为,他有酒人的气质、风度、雅量和道德,像酒一样地令人喜欢,永远能鼓起你对生活的热情。唐代大诗人李白在《将进酒》的两句诗:"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'',多像是写给老其的,我想他生前准爱读这两句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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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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