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原来居住的地方,迁入新居以后,总算有了个客厅,朋友们赠我的书画,就有了个正经挂处。起初像小孩子得新衣,一件一件试着穿,我喜欢的这些书画,也是一件一件换着挂。开始选画的时候,只是从形式上考虑,例如哪幅画装裱得好,哪幅画的颜色相宜,等等,这倒也给了我些许乐趣。这样重复几次就觉没意思了,后来就从内容上挑选,哪幅书画中的意思,更贴近自己的想法,就选哪幅挂在显眼处。这其中挂得时间最长的,当属诗人艾青和牛汉的,这二位书赠我的条幅,都不止是挂着的这一幅,只是这一幅更符合我的心态。
艾老赠我的墨宝,是在20年前,当时我们的“右冠”刚摘,艾老给我写了这样几个字:“时间顺流而下,生活逆水行舟”。像我这样从20几岁起,就开始成为“运动员”的人,几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,都是挨批斗的主儿,整个最美好的前半生,都是在坎坷中度过的。这时好容易结束“管制”,开始恢复正常人的生活,于略觉宽松的同时,想起过去也常有怨艾,老诗人的这句话,无形中给了我一定的启示。
艾老这幅字拿到就想装裱,去画店一问价钱,吓了一跳,以我那会儿的收入,简直无法这样“奢侈”,只好请一位画家朋友,在他方便时为我装裱。这位朋友是画画的,装裱毕竟不是他的特长,出来的样子也就可想而知,但就是这样也让我着实高兴。没事的时候就独坐在那里,面对着艾老的字幅遐想,品咂老诗人写的这两句话。我出版《生活,这样告诉我》散文集时,连同艾老为我书写的序言,我一并郑重地放在书中,目的是想让读者
跟我一起,享受老诗人的书法,领会诗人睿智的人生感悟。
诗人牛汉给我写的条幅,只有“得大自在”四个大字,是在我迈入老年行列以后。这位我非常敬重的兄长和文友,他的诗歌作品读的不多,他的散文见到必读,特别是写童年生活的篇章,我尤其爱不释手,常常拿来细细地品咂。在如此浮燥的社会里,没有一颗宁静的心,很难有这份洒脱的情绪,回忆那逝去了的遥远的往事。这大概正是他拥有“自在”的结果。事实也的确如此。熟悉他的人知道,他淡泊名利,他豁达率真,是位有着传统品德的文人。
牛汉兄写的“得大自在”这四个字,出自北京大佛寺正殿的匾额。年轻时我也去过大佛寺,只是没有留意这块匾。不过我想就是那会儿看见了,也不会有怎样的想法,人世间的许多事情,不经过亲自体会,是很难真正明了的。自己沉沉浮浮的生活,别人抑抑扬扬的名利,都使我长了见识、明了事理,最终总算感悟到,金钱和名利都是累人的东西,同时也是转瞬即失的过眼烟云。唯有这“自在”才是人生最可宝贵的。
对于“自在”这两个字,不知牛汉兄如何理解,我想,由于人们的生活经历不同,大概总有不同的理解,绝不会是一模一样的。
我的前半生极不平顺,一顶“右派”荆冠如同一座山,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,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,哪里还有什么“自在”可言,别的诸如名呵利呵什么的,更不敢有此非份之想。可是等到脱冠以后,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,正常人的性情也就来了,如对名的注意对利的向往,都或多或少地困扰过我,这时同样不可能有“自在”。真正觉得“自在”,是在有些东西拥有过又失去了,这时顿悟了人生的真谛,开始尝到“自在”的滋味儿,知道“自在”是个好东西,这时才进而寻求“大自在”。而我理解的这“大自在”,说白了,就是一切顺其自然,不要刻意的去追求什么,特别是对于名利上的事情,万万不可为了一时的快慰,就丢失人格和尊严,干些正直人不耻的下三烂的勾当。干这种事的人永远不会有“自在”。当然,我这样说,并不是要让人们凡事都忍,明知有理的事情也不说,明知不对的事情也不讲,这样做势必会心灵受折磨,同样不会有真的“自在”。
如果我理解的“自在”大致不错,那么,这样的“自在”是不是不好得呢?我看也不尽然。据我不完全的了解,文学界就很有几位朋友,其中就包括艾青、牛汉两位老诗人,他们就属于得到“大自在”的人。他们完全按自己的性情生活,不惧怕权势,不轻谩凡人,悠闲自得地在那里读书写作,日子过得倒也颇为宁静淡泊。以这几位作家的资历、成就而论,跟那些头衔多作品少的人相比,他们要个一官半职并不为过,可是他们从不把这些虚名放在心上,这样反而更受同行的尊重和爱戴。他们不卑不亢的品德,使他们活得很轻松,绝不会像一些善于钻营的人那样,今天想着给这个打个电话问好,明天想着给那个送点礼致意,终日心神不定地看着别人的脸色。纵然捞上个什么官儿,即使不折寿也实在够累的了,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有“自在”。
生活在利欲横流的今天的人,要想达到“自在”的境界,并非人人都能够轻易做到,但是只要我们有意修炼,我想总还是可以学得一二,这也就足够一生受用了。牛汉兄写的条幅“得大自在”,我之所以常挂厅室,正是想时时提醒自己,学习几位可敬的师友,尽量排除各种杂念,让自己也活得“自在”些。倘若能得到“大自在”更是来生预修的福。岂不快哉。
2010年6月9日修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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