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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这几天牙疼。越到夜晚越疼,疼得难以入睡。索性起来走动,或者看电视,转移注意力。实在撑不住,就吃药——“泰诺林”、“芬必得”、“痛可宁”、“新清宁片”,几种中洋药混着吃,说明书上让吃两片,我偏吃三片,结果牙该疼还是疼。药不管用,就骂药商心黑。骂得解恨了,两眼发酸了,就吃安眠药,好歹睡一会儿。

   次日,牙照样疼,干不成事,枯坐在书桌前,发呆。

突然电话铃响起。我喂过两声,对方说了两句“久违啦”,我却听不出是谁。只好不礼貌地问:“哪一位?”“我是维熙啊。”对方说。原来是作家从维熙。“怎么声音变了?”我问。“我这几天牙疼。”我不禁笑起来,说自己也正牙疼。维熙接着说:“昨天跟刘心武通电话,他说他也在牙疼。”这就怪了,怎么都闹牙病,可能是春天气候干燥上火。虽说牙疼不算病,疼起来却难受异常,让人抓嘴嘬腮的。记得作家爱伦堡说过,谁能把牙疼描述出来,谁就成了半个作家。可惜我描述不出来,当然,连半个作家都当不成。

维熙夫人是医生,他自然会点医术,就告诉我,诸如用盐水漱口,吃点止疼药一类的话。次日就如法对付这该诅咒的牙病。稍稍好一点儿。本想去看医生,一想维熙遵“妻嘱”说的,疼几天就会好,就又忍下了。我平生最怕上医院,如今年纪大了,小病总是不断,不去医院还不行,所以是能拖就拖。这次也不例外。

日前答应中国文联出版社,帮他们主编一套生活类的书,其中有一部是专谈吃的。作家们的文章陆续地寄来,今天就忍着牙疼读这些文章,倒是转移了注意力,牙也不似先前那么疼了。阅读的文章中有一篇《 你还有几颗牙齿?》,不禁又诱发起我的牙疼,而且勾起了我关于牙齿的往事。

这几年,跟这位老作家一起吃喝的事不少,他如今虽然年逾七旬,但是却有一口好牙,尽管比广告妞的美齿差点儿,却比我之辈的牙齿要酷。所以在文章中他才敢说:“牙齿很重要,千万不要得牙病”,“我认为一个健康的人,其标准,首先是要牙好;而人老了以后,能有一副好牙,则是绝顶的幸福。”他甚至于说“作家也应该有一副能吃会吃的好牙齿,广泛吸收营养,才能写出好文字”等等。这就对了,我说我怎么写不出好文章来呢?原来是牙齿不好。当然,照我的理解,这位老作家说的作家的好牙齿,似乎有点一语双关,不单单指自然牙齿,还有个咀嚼知识的牙齿。

那么,我的牙齿不好到何种地步呢?借用这位老作家的话问,我还有几颗牙呢?这都纯属个人隐私,恕我暂不奉告。我的牙齿怎么会这么糟,倒是无密可保,在这里简单说说无妨。算是牙齿的经历吧。

且不要说天天要用的牙齿了,就是人体的别的任何部位,我想也同样非常重要,健全总比残缺要好得多,没有任何人不想十全十美的。只是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。在过去那个扭曲年代,什么荒唐事都会发生,人身体的好坏完缺,有的也带有时代烙印。比方有的人“文革”中受迫害,被棍棒毒打身体致残,被关牛棚饮食失常得胃病;再比方现在有的人官大钱多,经年累月好吃好喝得糖尿病,养尊处优得心脑血管病,等等,都是最典型的“时代病”。

我年轻的那会儿,牙齿不算整齐,却倒也算结实,起码吃蹦豆没问题。在运交华盖以后,三年的北大荒劳改,多年的内蒙古劳动,终年在艰苦的野外,断不了牙齿疼痛,吃止痛片不顶用,看医生无治疗手段,惟一彻底的办法,只有一招儿:拔。拔了不疼,拔了省心,拔了踏踏实实劳动,表现得好,改造就好,就有希望回到人民队伍。就这样,一颗颗稍有小病的牙齿,毫不犹豫地拔掉了,一直拔得说话走风漏气,遮住半个头脸龇牙被误为老者,可是命运仍然不见如何改变,这时才发觉自己上了当。因为牙齿拔得再多,劳动表现再好,感动不了神圣的天公,他不在生死簿上画圈儿,我照样得规规矩矩挨着。牙齿只管我的疼痛,决定不了我的命运,就是拔成个“无齿之徒”,又有谁可怜呢?

说到拔牙,倘若是正常地太平地拔掉,那也算好。由于穷乡僻壤缺医少药,医生多为“赤脚光足”档次,有时再不很用心操作,类似相声中说的拔牙笑话,就难免会有发生。我碰上的就有两起。

一起是在北大荒。正赶上全国闹饥荒,春天气候燥热,又无正经食物,还要干苦重活儿,睡眠也不充足,身体自然失调。口腔立刻不适起来。先是牙床长出脓包,疼得说话吃饭都困难,就自己用针挑开,硬是挤出脓血,再用盐水漱漱口,然后就去野外劳动,结果感染发了炎,脸肿得像个死猪头。得,只好去农场医院。大夫一看,既不问情况,又不跟你商量,一句话:“你这牙得拔。”我明明是牙床肿,牙齿并未松动,干吗非要拔牙呢?我有点想不通,就央求大夫说:“您看我这牙能不能不拔,等牙床不疼了,如果牙出毛病,那时再来拔,行不?”“不行。拔了彻底,不会再疼了,省得你再跑,好好安心劳动,不是对你更好吗?少一两颗牙算什么。”大夫说得也倒是对。我所在的生产队,距离总场还挺远,跑一趟确实不容易,请假过多不利改造,这大夫完全是替我着想,就同意拔掉这颗不疼也得拔的牙。

注射完麻醉药,估计药劲疏散,大夫就开始动手。这是我第一次拔牙,害怕得就像上刑床,口腔死死地不愿张开,大夫边喝斥边用手抠嘴,汗珠子顺着脑门往下流,流到嘴里跟口水混在一起,由于情绪过度紧张,是个啥滋味都没有尝出。这时只听得嘴里滋滋地响,有个坚硬东西在钻搅,那声音搅得人撕心裂胆,这时才理解成语“毛骨悚然”,形容得是那么准确生动。乍一听到这样的声音,恨不得立刻站起就跑,可是一想到大夫说的“拔了彻底”,“安心劳动”,只好乖乖地听任大夫摆布。大夫显然是拔得累了,用白大褂衣袖抹抹脸上的汗,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:“嗬,这颗牙。你别看疼,长得还挺结实。”心想,我可未说这颗牙疼,是你非要给我拔的。最后总算拔出来了,大夫用镊子夹到我眼前,我一看差点晕回去,这颗牙没有一点毛病,由于长得结结实实,拔时连血肉都带出来了。一颗好端端的牙,就这么“光荣”了。

就是从这次拔牙开始,拔了又不能及时镶补,有好几颗牙依次松动。此后,牙再疼,宁可吃大量止疼片,都不想去医院治疗,怕碰到“彻底”医生,再给我来个“彻底”。可是这牙疼不疼不由我,疼起来恨不得撞墙打滚儿,说不去医院到时还得去。结果又碰上一次新鲜事儿,医生倒不是“赤脚”的,情况却比“彻底”更糟。

这是在“文革”中期,革命者造反我逍遥,在流放地内蒙古闲居。一天突然牙疼难忍,自己用尽所有办法,对疼痛都无济于事,只好又去医院治疗。有过第一次拔牙遭遇,这次说什么也得到大医院,就到了呼和浩特市医院。这家医院仅次于内蒙古医院,医疗设备、大夫技术都不错。给我看病的大夫,是位中年男子,人很精干爱说,我一坐上牙椅,就主动跟我搭话。从言语中知道,绥远( 现在内蒙古 )解放以前,他跟一位比利时大夫学医,后来在这家老外诊所干活,“文革”当中被说成特务,审查批斗了好长时间,这才算被解放,重新让他看病。他自然对诬陷非常不满,边给我看牙边发牢骚,我怕他不专心就不接话茬儿,光出耳朵听,他这才渐渐地沉默了。认真地给我看了看牙,说:“你这颗牙,得拔。不然以后还得疼,牙身都快断啦。”这是个正经大夫,还跟老外学过医,拔牙又是洋医术,我当然一百个放心,就让医生拔了这颗牙。

我所在单位的两派革命者,他们瞎折腾的真正目的,就是要在本单位夺权篡权,过一过当官管人的瘾,心思并不真的放在革命上。对于我这样的老“右派”,知道再怎么也不敢翻天,自然也就放弃了监督,只要隔一两天汇报一下,让他们知道我未乱说乱动就成。此时掌权的一派头头,往日跟我关系不错,尽管表面上对我严厉,其实内心里并没有那么恶,起码我还能跟他说上话。就趁他掌权时请探亲假,结果他还真的允许了,于是我就回到内地探亲。父母儿子在天津,妻子一人在唐山,我就两地来回走,逍遥自在地观赏派仗。十几天的假很快到期,我提前预购好了车票,准备到时返回内蒙古。谁知就在要动身当天下午,我的牙齿又疼起来了,位置就在拔过的地方,弄得我一时六神无主,不知如何处置这“突发事件”。想来想去,还是走进了口腔医院。

医院里冷冷清清,医生也只有几位,听说都去造反了,只留下些老大夫,大概是无资格闹革命吧。给我看牙齿的男大夫,满头白发,身材高挑,用牙镜照着疼痛部位,仔细地观察一会儿说:“你刚拔过牙吧?里边的牙根没拔净,养几天还得拔。”啊?!我一听就愣了。原来是那个被打成“特务”的牙医,给我拔牙时发牢骚说怪话,在精神不集中情况下留下了隐患。幸亏这事发生在我的身上,这要是碰上个革命者,人家不说他搞阶级报复才怪呢,找上门去准得有好果子吃。我如实地告诉这位老大夫,我必须得今天回内蒙古,并拿出火车票给他看,希望他能给我立即医治。大夫本想做些保守处理,让我回到内蒙古再拔掉这半截牙,可是我又实在不想再见那“特务”医生,就将那位大夫情况说了说,这位老大夫最后说:“你若是非要今天拔,一是你就不要怕疼,二是路上不要感染,不然出了事更不好办。”我都一一答应了,老大夫这才动手,拔除了这颗残留的牙根儿。

我的这两起关于拔牙的故事,跟那两位大夫的草率粗心,当然是有一定的直接关系。但是我却一点儿也不怪他们,在那样一个不正常的年代里,凡事都以政治论对错,凡人都以阶级分亲疏,再敬业的人都被搞得心灰意懒,谁能保障工作不出差池呢?尤其是像我这样被专政的人,在漫长的劳改岁月里,碰上这样的事更不足为奇。现在由于牙疼回想起来,当做笑话随便说说,尽管多少有点苦涩,甚至有点黑色幽默,但是毕竟是我的一段经历,让今天的人知道一下,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。

这会儿满大街都有美容店,美发,美容,美甲,美足,还有美齿,一看到这些招牌广告,就从心里有种羡慕感。生活在今天的年轻人,实在太幸运太幸福了。个性可以张扬,身体可以美化,人哪,活得真正有滋有味儿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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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萌

柳萌

282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出生河北省宁河县宁河镇。现在宁河县划规天津市,60年后回去过一次,老家的样子全变了,一个四面环水的老县城,沦落成了一个破败乡村。本老汉跌跌撞撞已经活到八十大岁,不易呵。见如今许多事都颠倒,干脆俺也把年岁颠倒过来,以80后的目光观世界如何。故此仍说出生河北省,只是为那消逝的过去,在心中留下美好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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